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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做孤舟天地泊

【宝前/戬心】驭龙(上)

补档:驭龙


最近找回了文档,补一个发在这里。

十几年前的东西了,随便看看。


一句话:矫情文学,忍忍就好。


(一)

  近日里,我养的龙鸦胃口甚差,一月统共才喂下去两粒辟谷丹,生生瘦得脱了鸟形。

  我很惆怅,自忖身为主人,照顾不当,大抵脱不了责任,故而将它用帕子捧了,按了朵祥云,往刘天君府上来。刘天君本名刘甫,司上界雷部,专事催云助雨。  

       这个职位,我瞧着其实很有些鸡肋,每回出雨都横排竖列,敲敲打打,麻烦得紧,声势虽大,声响也大,搞得大家都将仙府越建越高,另设了许多障眼法隔音阵,十分有碍本元君日常的串门与交流。

  鸡肋归鸡肋,腹诽归腹诽,本元君不得不承认,刘甫此人,学识渊博,眼光长远,杂七杂八上流的下流的该懂的不改懂的,统统没有他不懂的。  就连刚下凡去的文曲星君,我瞧都比不上他。

       我将阿鸦捏在帕子里,挠了几下。  

       它扑腾了几下翅膀,意兴阑珊,并不理我。  

       我顿时觉得有些无趣,正捏了诀,想要提个速,便见有个小仙娥,冒冒失失撞在身边的金界上。

  我被唬了一跳。

  这金界我却是认得的,祥瑞之气四溢,金光闪闪,一等一的霸道。  除了那人,还会有谁?

  原来从我府上到刘天君府上,还要经过这个处所,这条路我走了好几十趟,大致因为每次行色匆匆,竟没有发现过。

我咳嗽一声,甩出银棉一条,裹住了那小仙娥,拉到自己云头上。  那小仙娥慌慌张张站定,瞧见我,涨红了一张脸,轻声道:“丹......丹禄元君。”    这声音简直轻比蚊呐。  我觉得有趣,因问她,“慌张什么?”。   

那小仙娥又瞧了我一眼,隔了半日,才道:“小仙是停云元君制下,此番是替......替广寒宫太阴星君送帖来的,谁知道显圣真君门前居然有这个禁制,小仙法力低微,着实进不去,故而有些着急。”

  我闻罢,笑道:“哦,我也进不去。”

  那小仙娥想必吃了一惊,道:“元君这等身份,竟也是进不去的吗?”。

  我点点头,颇为遗憾地道:“这家主人嚣张得很。主人不同意,谁都进不去。”

  我话方说完,帕子里的阿鸦忽而长啸一声。

  龙鸦这玩意儿,长相其实同寻常乌鸦没什么两样。  就是这叫声......呃,有点特殊。

  这声音从音质上,有七八分像龙吟,只是这个音量......大抵雷部二四天君一同列阵打鼓,都未必赶得上。  我父王从前叫其他三海龙王凑份子打马吊,就是派那么只龙鸦,在西海上空叫上那么一声,东南北海,听得一清二楚。

  小仙娥两眼一白,晕在了云头上。

  我赶紧稳了云头,蹲下来默默捂耳。

  只是我这双手一松,自然也抱不住帕子。

  只见我操心了数日、瘦得干巴巴的阿鸦,神勇奋起,双翅一展,尖啸着,冲破金光,勇往直前,嗖地一声。  从我面前不见了!

  

  我呆在当地,心道: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喂,杨戬要知道我放了这么个东西进神殿里去,会不会叫他那业务纯熟的义弟来,将我抽筋扒皮?

(二)

  事实证明,我实在是多虑了。  真君日理万机,此刻功夫,咳咳,他不在。

  我在门口又等了半晌,里头跑出来个人,黑兜帽,黑斗篷,浑身黑去了一气。

  我仔细一瞧,他手中还捉着一物,同他一般黑,还在哀哀鸣叫,看见我来,叫得愈发凄切,正是我的阿鸦。  它尚且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幼小,仙气未成,故而没被挡在金光外面,看来竟是一路窜上了正殿去,才会教这人捉出来。。 

  那人一边走一边高声道:“哪位上仙的神宠?

  这人,哦,不,这狗,我碰巧也认得。

  天狗,哮天犬。

  他如今塑了人形,又长久在此地当差,倒也多出几分人样来。

  哮天犬见了我,着实吓了一跳,连手都放开了,失声道:“三公主?”   

       他叫的这个名号,叫我有些尴尬。

  阿鸦扑腾几下,挣扎着扑过来,跌在我脚下。

  

  我将它拣起来抖抖干净,重新捧在手里,颇为哀愁地道:“我道号统共不过两个字,当真这么难记吗?”

  哮天犬楞了一楞,低声道:“丹......丹禄元君。”

  我心情顿时舒畅了,大度地摆摆手,道:“你忙,我路过。”7

  正要驾云,忽而发现脚边沉甸甸的。

  哦,我竟忘记了这小仙娥。

  弯下腰去,在她腰上一拍,果然片刻功夫后,晃晃悠悠从衣襟里升了个卷轴出来。

  这卷轴原是个帖子  我拿在手里掂了掂,唔,还有隐隐花香,很是精致秀气,果然是广寒宫里出来的东西。

  我顺手将帖子抛了过去。

  哮天犬接住了,疑道:“这......这是......

我干咳了一声,道:“大致是太阴星君延请你们真君的帖子,这送信的笨仙娥冲撞护体金光,把自己撞晕了,幸亏我在下面兜了一兜。”  

这话我说得心虚。。

她......她其实是被阿鸦叫晕的。   

哮天犬却显然信以为真,恭恭敬敬接了帖子,道:“多谢元君。”

  我客客气气道:“哪里哪里,自家仙友,应当的。”

  待到走得远了,回头瞧紫雾中的巍峨神殿,那狗儿化作了原形蹲在门口,仰首似在目送。

八百四十五年前,我也曾算得他半个主人。  

如今,我们同为仙友。

  这时日,不痛不痒的,便也过得愈发快了。

  (三)

    我兴冲冲来到天君府。彼时刘甫正坐在案前发愁。他旁边上首里还坐着个青衫少年,端了茶盏,拿盖子气定神闲地撇浮在上面的茶叶。

  刘甫自顾自一口气叹得要就要断气了,自然没发现我来。

  倒是那少年离得远远地,就似有感应,抬了抬头,还冲我笑了一笑。  这一笑真真是芝兰玉树,顾盼神飞。

  我笑容僵在面上,踏出去一脚收不回来,硬生生停在半空,心中暗暗叫苦:这来的不是时候,新上任的司法天神刘小天王,今日里竟转悠到这儿来了?

  刘小天王略略松了手,那茶盏子滑下,瓷片儿互相一碰,发出清脆的一声响。

  我这才惊醒,硬着头皮走上去,道:“丹禄见过司法大神、刘天君。”

  刘甫这才发现了我,见刘沉香微笑不语,沉默片刻,气若游丝地道:“丹禄仙友,坐。”

  我感激地望了他一眼,正要坐下,上首的刘小天王却蓦然站了起来。

  我动作一僵,不晓得他这是什么意思。

  刘小天王略略往旁边让了让,似笑非笑地道:“三公主长了小神一辈,怎可屈居下首?”

  我忙推辞道:“这当不得,小神早已被除却龙籍,三公主这一称号,休要再提了,还是请大神上座罢。”

  刘小天王瞧了我一眼,没再坚持辩驳,径自又坐下了。

  我松口气,在他旁边坐了。

  只听得他道:“元君可还记得海内九丘?”

  我沉默片刻,安抚地摸了摸怀中阿鸦,点点头,道:“自然记得。”

  刘沉香淡淡道:“九丘蛮蛇,又出来作乱了。”

我手略略有些发抖。  

 

约莫三百多年前,蛮蛇搅乱潮汐,导致月宫动荡,太阴星君嫦娥仙子向我四海水族求援。

  我为将功赎罪,曾请命前去九丘,降服蛮蛇,同之争斗一月,最终将之封入九丘神石之下。

  当时受伤颇重,玉帝当我救不回来,当下免了我终生禁足,许了我一个丹禄元君的虚号。

谁知,我竟没死成,糊里糊涂,就做起了上界的神仙。

 

(四)

  我摸着阿鸦的毛,没应声。

  刘小天王也不急躁,温然道:“元君,我此番来,本是想请动刘天君共我一齐下界镇妖,但现下看来,似乎请丹禄元君同去,更为稳妥些。”

  我怔了怔。

  旁边刘沉香偏过了头来,眉宇间颇有几分不为人解的思虑与愁绪,低声道:“这蛮蛇的厉害,元君你是最清楚的,若是派个没经验稍不足些的,恐要损兵折将,十分凶险——元君可愿意帮我这一帮?”

  这话明明是软语哀求,他说来却丝毫不见忸怩,反而带了好一股气势。

  我仔细看了看他眉眼,心下道:他同那人,面貌并无几分相像,只是如今这说话动作、举止形态,是愈来愈肖似了。。

 

  我面上虽不愿自称长辈,但到底曾同他的舅父有过不深不浅的那么一点关系,心中又始终怀着些些愧疚,此刻他来求我,实在不好意思推脱,唯有道:“司法大神既然开口,小神自当遵从。”

  

  刘小天王眼中笑意盈盈,道:“如此多谢元君。”

  新司法天神此番目的达成,志得意满,装模作样又喝了几口茶,客客气气便告辞了。

  我和刘甫战战兢兢送走了他,站在大堂上相对无言。

  刘甫悲哀地瞧了瞧我,道:“丹禄元君,你又被套牢了。”

  我擦了擦额头冷汗,干笑道:“也就是个普通差事。”

  刘甫叹口气,凑过来低声道:“这蛮蛇此番出世,听说得了个厉害法器,比从前厉害了不知多少倍——我们这位新司法天神,不会是想借机弄死你罢?”

  我讶然道:“不能吧?我瞧也就是图个方便。”

  刘甫瞥了我一眼,道:“能与不能,你下界去死一死便知道了。”

  我略略沉默。

  这趟差事,说句实话,我没有把握。

  

  (五)

  我未曾与人提过,这九丘蛮蛇,很有些来历。

  日夜潮汐,本是天生之力,寻常妖物最多汲风唤雨,如何能掀起这样大的风浪?

  造化自然,成就万物。

  只是当时,竟没有一个人想深一步。

  

  当年恰逢新天条出世,司法天神伤重濒危,斗战胜佛甫接任燃灯古佛,成为无骨舍利佛。

  一时之间,天庭无人能战。

  广寒仙子亲至四海。

  

  我囚于灌愁海下,那日万丈清辉透入深海,竟成我百余年来,所见的第一线明光。

  

  广寒仙子声音平和优美,略带哀伤,水波微微振动,无垠四海寂静无声。

  每一样生物,都被吸引,停下来,听她所讲的每一句话。

  我大概是唯一一个正在发呆的人。

  

  等回过神,她正在说:“......上界突遭大变,格局未稳,今唯有寄予四海,出一战力,同下任司法天神刘沉香,联手除妖。”

  

  我蓦然惊醒。

  刘沉香?

  我眯起眼睛,身子蜷缩,四爪紧扣身下铁链,略一用力,将铁链崩断,仰首冲出了海面。

  

  月华细密如织锦。

  我对着半空祥和月色中静静站立的女子,深深垂首,道:“小龙愿往。”

 

  她见到我,显然有些讶异。

  我不等她说话,便低头道:“对付妖物,小龙一人足矣,仙子给我人间一月,若不能除妖,再请新天神下界不迟。”。

  

  广寒仙子没有说话。

  

  我迟迟得不到回应,唯有抬起头来。

  那最美好的女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到了我的面前。

  柔和月光,顿时洒满我全身。

  我龙身本是粉色,这些年年纪日长,却渐显银白,大片白磷映照月光,我自己瞧着都漂亮得紧。

  

  她轻轻摸了摸我的头,动作十分温柔。

  我听见她柔声说:“你做得对,我跟你一起去。”

  这声音一如往常般柔和温婉,但字字句句不容置喙。

  她的意思,旁人不懂,我却是懂得的:

  显圣真君生死一线,这个时候,他至亲之人,万万不可再出任何差错。

  但她不愿意放我一人涉险。

  我默不作声,低下巨大的龙首,任由她抚摸。

  她没有再说话。

  我同她认识了千百年,都没有觉得彼此这么亲近过。

 

  仙子言出必行。

  当日,我们果然一同出征。

  

  只不过,她心性纯良,拍马赶不上我的狡诈。

  最后在蛮蛇巢穴之前,我骗她喝下一整壶“洗尘缘”,将她偷偷藏在了九丘上八洞结界之中。

  

  我独自一人找到蛮蛇的时候,心里在想,广寒仙子嫦娥,她或者是世上最懂我的一个,却也并不能完全懂我。。

  我不能任刘沉香死,更何况是你?

  

  我大概也不曾同她讲过,龙是极贪心的物种。

  我想要他,至亲俱全,至爱平安,无惊无险,度过此劫,从此一生平安喜乐,再无半点忧愁。

  

  (六)

  我沉浸往事的当口,刘甫忽而“咦”了一声,目光紧紧盯住我胸口。

 

  本元君活得年岁多了,直白的目光见得不少,这样露骨的,倒实在不大多见,一时有些昏头,忙低头检视身上衣物。

 

  这一低头,却发现实在没有什么好收拾的——本元君今日规规矩矩,着了件浅灰道袍,对襟高领,遮得不可谓不严实,浑身上下,只露了个脸蛋儿,这脸蛋儿,嗯,我确定,它如今也没有长花。

 

  他在看什么?

 

  我干咳了一声。

  他仍旧不动。

  

  我不便开口,闲来无事,便也盯着他面孔瞧,心中暗暗赞叹:如玉似的脖颈,点漆双目,薄唇微抿,好一副花容月貌。。

  我看得啧啧称奇,冷不防刘甫一抬眼,我二人目光便撞了个正着。

  他眨了眨眼,道:“元君在看我?”

 

  我十分尴尬。

  我总不好说,天君你也在看我的胸。

 

  他瞥见我脸上神情,居然笑了一笑,道:“好看么?”

 

  索性我面皮厚实,此刻也已回过了神来,道:“挺好看的。”

 

  他哈哈大笑,方才人前萎靡模样半分都不见。

 

  我悻悻地低头喝茶。

  

  他笑够了,手一挥,我茶盏中顿时多了几瓣带露梅花,一入水,如冰一裂,冷香散开,十分惊人。。

  我奇道:“这喝法新奇,天君可愿给我讲讲么?”

 

  刘甫眼珠子一转,笑道:“你怀里那只丑乌鸦也很新奇,你可愿给我讲讲么?”

 

  我一低头,阿鸦正在我衣襟里窜来窜去,此刻从前襟探出了头来,顶着一头乱毛,依旧恹恹的没有半分精神。。

 

  我于是老老实实道:“我捡来的。”

 

  刘甫盯着我瞧了半晌,似笑非笑地道:“元君可真会捡东西。”

  

  我将阿鸦从怀里拎了出来,顺了顺毛,上下抖了抖,道:“我瞧着,有些呆。”

 

  它虽然呆,我却到底舍不得扔了它。

  

  我在海底呆了二百六十一年,幸亏有它陪着我。

 

  当时它并没有这样呆,羽毛光滑柔亮,每天都飞到我身边的石碑上,低下头来看我,一看就是三四个时辰。。

 

  我当时受了禁制,不能开口讲话,便也只能静静地回望它,却不敢笑,怕将它吓走。

 

  它的眼睛很漂亮,很像我从前认识的一个人。

  我每每瞧着这双眼睛,都会觉得自己上天入地,无所不能。

      (七)

  刘甫同我说,阿鸦是下界生灵,被我偷偷装在袖子里兜上天来,故而只是有些水土不服罢了。

  

  我于是决定把阿鸦留在他府上将养。

  临走时它甚不情愿,怒目瞪着刘甫,浑身羽毛炸起,口中发出凄厉的叫声。

  我满头大汗,坐在那里一动不动,默默想:我养的究竟是龙鸦,还是一只公鸡?

  

  刘甫却十分淡定,摇摇扇子,凑过去在阿鸦身边轻声说了一句什么。

  我嗤之以鼻。

  刘甫似乎知道我心中所想,回过头来,对我笑了一笑。

  下一刻,我那欺生的宠物,拍拍翅膀,乖乖飞到他的袖子里去蹲着了。

  

  本元君目瞪口呆。

  

  刘甫淡定地坐下,拍拍膝头尘土,笑道:“元君请放宽心去吧,若你不幸殉职了,我一定把它漂成白的。”。

  我迷迷糊糊道:“为什么?”

  刘甫叹了口气,诚恳地道:“无他,自然是为元君戴孝。”

“真要漂的话,还是红色好些,”我认真想了想,道:“我今年两千八百多岁了,活得够久,算得上寿终正寝,难道不是件天大的喜事?”

  

  我一句话堵住了刘甫的嘴,双手空空,干脆拢入了袖子里,晃晃悠悠出了天君府。

 

  回去的路上,又路过真君殿,远远瞧见前庭仙雾之中,不知何时摆了一方石榻。

  有人一手执卷,一手捧茶。

  他静静坐着,面目氤氲在雾气里,瞧不清楚。

  我低下头,化作龙身,微微匍匐,在庭前俯首。

  龙这样东西,脾气高傲,从背脊到头颈,有长长一段脊梁骨都是直的,故而一旦低头,便是这样一个彻底臣服的姿势。

  

  我行了最大的礼,只因庭院中的这人,如今虽然失势,但地位依旧超然,压我一两个头不止。

  

  周围十分安静。

  

 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雾气里慢慢散开,只余一个尾音。

  初寒侵袖,声音微微竟有些发颤。

“小神丹禄,拜见二郎显圣真君。”

  (八)

  我行了礼,隔了片刻,没人应我。

  我硬着头皮继续不动,前爪悄悄伏地借力,借着借着,就几乎趴到地上去。

  

  今日他有些不寻常,似乎看什么看入了神。

 

  所幸我龙身庞大,极有存在感,他到底没能彻底忽略我。

  在我梗到脖子之前,他淡淡说了一句,“免。”

  我如释重负,也不敢抬头,弓了身子往后退,打算开溜。

  

  方退到门槛上,座上显圣真君却又发话了。

  他声音并不大,好似有些疲惫,字字句句,却如断冰切玉般冷厉好听。

 

“听说今日元君向司法天神请缨,要出战蛮蛇?”

  我低头看自己爪子,心中十分悲愤,默默想:不是我想去,是你侄子讹我去的。

  口中却不得不装模作样地道:“小神愿为九界谋微薄福祉,此番必定日夜不怠,早早擒获那九丘妖物,请真君放心。”。

  他似乎抬了指,轻轻敲在榻边,道:“好,那你去罢。”

  我忙退了出来。

  飞得远了,才遮遮掩掩,回了回头。

  

  唔,他今日着了白衣,头发高高束起,面容似乎有些消瘦,远远望去,漂亮得有些惊心动魄。

  

  我偷看得很起劲。

  他没瞧见我,专注于手中之物。

  

  我定睛一看,他手上的这卷轴眼熟得很。

  今日早上,还是过了我的手,才交到哮天犬王手中的

  是一方请柬。

  

  我微微叹了口气,终究还是扭转了头。

  

  赴宴这样的好事,本元君已经好几百年没轮上了。

  我心里有个谱儿,大致那些有了资历的大神上仙,表面上客客气气,心底里却是瞧不上我的。

 

  但每每需要拆墙放火,杀妖除魔的时候,他们又往往会想起我来。

  

  我瞧着越来越近的、自家仙府上的牌匾,心中颇有些惆怅。

  阿弥陀佛,天清气朗,万里无云,本元君又要下界杀生去了。

  

  (九)

  我按下云头,捏了个诀,将自己变作了个,咳咳,屠户。

  

  照我往日的经验,这周身龙气,不大好办。

  各路妖精对我族气味,敏感度十分惊人,每每闻风而逸。但这味道又委实不好去除,若强行以法宝掩盖,反而容易露出破绽

  我先前比较懵懂,不明白为何每次我人还没杀到,各式妖精就散了个干净。

  后来,我痛定思痛,总结教训,得出结论:最好的法子,莫过于休匿于凡间,用世俗荤腥之气,掩过龙息。。

  如此若能坚持个把月,便是教那哮天神犬来,只怕也闻不出什么来。

 

  我混迹凡间很是熟练。

  不多日,在济州城里也颇有了些名气,人人都知道东城有个瘸腿的女屠户,为人虽然古板,做生意却十分公道,卖出来的,都是一等一的好肉。

  我分寸拿捏得准:变化凡人,若变得太普通了,未必就是万无一失;像如今这般,有几分古怪,却在情理之中,方不会惹人怀疑。

 

  如此太太平平过了一个月。

  

  这日下了小雨,我守着摊子,拿了方油布,搭在棚子上,自己在长凳上坐了,缓缓低下身子,揉捏自己的左腿胫骨。。

  我同蛮蛇那一战,虽说赢了,却实在惭愧,是个险胜。

  他死了九成九,我比他略好些,约摸是九成,相较之下,也就是多了那么一口气儿。

 

  后来,我养了很久的伤,别的地方都好了七七八八,唯有一只龙爪,因为被咬断了筋骨,是怎么也接不回来了——我现如今能够走路,多半也是靠法术。

 

  好在化了原形,不用双足着地,别人瞧着不甚明显,不容易尴尬。

  我存了这个心思,因而几百年来,甚少在从前的熟人面前,现出人身来。

 

  我正在发呆,忽而听得半空中一声尖啸。

  我豁然站起,抬头一看,一物冲破云霄,直直向我的摊子砸来!

  

  我瞧得清楚,不禁大惊失色。

  

  这物事一团漆黑,双目无神,叫声可怖,下坠的姿势,呃,还有些呆。

  

  这这这不是我的阿鸦么!。

 

(十)

  我慌忙中念了个咒,将它飞在半空的身形连带嗓音一同隐了去。

  

  阿鸦虽然呆,飞得倒很有准头,不偏不倚,正落在了我跟前。

  我淡定地甩袖一兜,将之套入怀里。

  

  正是隆冬。

  旁人看不见阿鸦,见我明明面色冻得发白,却还拿袖子扇风,目光里多多少少带了几分同情与惊诧。。

  

  我唯有装作面无表情,手脚利落地支起了架子收摊,一手拎了卖剩的两斤猪肉,一手拎了阿鸦,匆匆忙忙赶回了家。。

  

  掐指算算,人间一月,天上不过转瞬。

  我虽然早就知道刘甫不牢靠,但决计没想到他竟不牢靠了这个地步,连只扁毛畜生都看管不住。

 

  我摇头叹气,一路走得痛心疾首,正寻思着晚上拿什么喂这私逃出来的小祖宗,却发现今日里众街坊邻里瞧我的目光,有些不大对。

 

  我活了这许多年,身上是非从没断过,平素也是被人瞧惯的,故而并没太在意。

  

  街角两个女人在咬耳朵。

  阿弥陀佛,不是本元君有意要听壁角,乃是她们说话声音大了些,本元君的耳朵着实又.......又灵敏了些。。

  其中一个人道:“这瘸腿的,倒是个有福气的,夫妻失散了这么久,人家还能找上门来——哎,瞧她相公的样子,不像是凡人,倒像是个天上的神仙。”

  另一个吃吃笑道:“依我看,天上的神仙,决计也没有这样好看的,别不是妖精罢?”

  

  我凭空打了一个冷颤,脚下却有些限制,到底是走不快的。

  慢吞吞穿过巷子,进了院门,合牗、落闩。

  院子里很静。

  屋子里却已燃起了灯。

  有人正坐着我平日里坐的石凳,影子静静投射在窗上

  

  我叹了口气,将手中猪肉器具做法收了。

  阿鸦挣脱我右手桎梏,扑腾扑腾飞到了我的肩上,细细叫了两声。

 

  我在院子中央停了,拍了拍衣衫,一揖到底,恭恭敬敬地道:“未及恭迎,真君恕罪。”

  

  (十一)

  屋里人似乎点了点头。

  

  我如释重负,上前两步,道:“真君今日可是要在此处休歇?待小神准备一二。”

  说罢使了个水咒,将院子清洗了一番,想了想,又移了几棵桃树来,错落地在院中安置了,这才走过去推开门,朝旁边让了一让,道:“小神资质有限,也使不出什么高深幻术,希望真君莫要嫌弃。”

  

  我的前顶头上司,二郎显圣真君,此刻安安稳稳坐在我屋中唯一一张凳子上,微微颌首,道:“不必劳烦,丹禄元君,你有心了。”

  

  我连忙道:“真君可是来巡视济州地界?此地雨水充沛,民风淳善,是处宝地。”

 

  真君大人挑了挑眉,身子微微前倾,淡然道:“哦,司法天神没同你说么?我是来同你一齐除妖的。”。

  我眼皮跳了一跳,手上动作滞了那么片刻,半晌,才拢起袖子,淡定地道:“或是小神听岔了,有真君在此,那是再好不过的。”

  

  真君没答话,目光一转,停在了我的肩膀上。

 

  我顺着他的目光瞧了瞧阿鸦,顿时吓了一跳。

  

  它如今精神倍长,双翅展开,扑打有声,哪里有半分萎靡姿态?

  我一瞧它这姿势,暗叫不好,果然下一刻,它已如离弦箭一般,笔直朝屋中人射了过去!

  

  我大惊失色,阻止不及,手伸在半空,心道:它精神不济了个把月,只见了真君一面就好了,莫不是秀色可餐,它它它之前不是病,是饿的?

  我......我之前竟还将它从真君神殿硬捉了回来,实在是太不够道义了。

  

  座中真君大人大致对此类事物见得多了,倒比我淡定得多,身形没动,略微抬起了左手食指。

  方才势如破竹的阿鸦猛然停住,在空中回旋了小片刻,扑腾着翅膀,安安分分在他手指上停了。

  

  院子里气氛顿时凝了一凝。

 

  我擦了擦汗,道:“真君,这......这是小神平日里养......养着玩儿的龙鸦,年纪尚且幼小,不太懂人事,冲撞了真君。啊,这龙鸦在我们西海也是件稀罕的物事,长得虽然丑了些,却很有些特别......”我这番话不知道对多少位上仙说过多少次,甚是熟练,因而只消开了口,便源源不断能讲下去。。

  

  真君今日耐性很好,静静听我说完,半晌,才回了我两个字:“龙鸦?”

  他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来。

  我拿捏不准,只得斟酌着道:“是,因肖似陆上乌鸦,其鸣声又似龙吟,故......故称龙鸦。”

  

  真君忽而站起身来,在屋中踱了两步,回过头来,淡淡道:“我真君殿上走失的护殿云生兽,原来一直是被元君当做乌鸦养着?”

  我脑中轰然一响。

  云......云生兽?

  

  我连忙看向阿鸦,茫茫然想到:这云生异兽,我从未见过,却也曾有所听闻。

  初生的云生兽,但凡汲取了一人身上的气味,便能永生不忘。

  然则它以相思为食,不会终日留在主人身边,天涯海角,远隔万里,终会寻到那么一个人,对它的主人,辗转反侧,相思不已。

  故而,它又叫做相思兽。

  

  显圣真君的这只云生兽,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养的。

  我此刻想想,它跟了我,统共,也有八百多年了。

  

  (十二)

  

  我瞧不见自己的面色,但大致不会太好看。

  

  这误会,咳咳,可大可小,须得好好解释,马虎不得。

 

  我沉默了片刻,干咳两声,道:“真君,您座下这只云生兽,大约是年纪尚幼,尚且分不清爱慕与敬慕,真君大人乃是三界战神,天庭、蓬莱、曲幽,对您怀有憧憬之心的小神不知凡几。小神这几年做了武将,心中也默默将真君当做天上地下、头一个敬佩向往之人。想必是心思较旁人强烈了些,才不慎教真君的云生兽会错了意。

  我此番虽然言之凿凿,但说出来的话委实有些牵强,连自己都觉得半点不靠谱:我对昭惠显圣真君杨二郎的那份小心思,当年也是不大不小的一场闹剧,差不多亦已到了人畜皆知的地步。

  为此我虽吃了不少苦,但若深究起来,其实可以总结为两个字:活该。

  我事后想来,除却后悔,大致就是歉疚:在我孜孜不倦、努力折腾着的一千年里,最大的受害者,便是显圣真君。。

  好在真君为人大度得很,不太计私仇。

  后来,他做了我的上司,也不见挟私报复,让我感到很是欣慰。

  

  正因为这层关系,我分外害怕他觉得我对他仍抱有什么心思,故而一边讲话,一边微微抬起了头,着意去看屋中人的神情颜色。

  他仍着了日间那件白衣,因右手微抬逗弄阿鸦,自肋下至腰间,狠狠削了进去,显了一个极漂亮的弧度出来。。

  隔了这几步望去,肩愈宽,腰愈窄,就是站着不动,也十分养眼。

 

  我同他认识的日子不算短,却甚少见他穿得这样随意,不禁瞧得有些出神,心想:玉帝或者也同我一样,喜欢看漂亮的东西:司法天神在朝上的列位,离御座又着实近得很。

  故而历任司法天神,嗯,都是美人。

 

  我胡思乱想的时候,屋中人转过了身来,目光在我身上停了一停,倒也没深究为难的意思,只是淡淡道:“如此看来,这云生兽倒同元君有些缘分,不若元君就继续替我养着罢。”

 

  他说完手一挥,阿鸦扑哧扑哧又飞了回来,在我肩上停了,拿羽毛蹭了蹭我面孔。

  今日我却不敢再拎它羽毛,只得微微低了头。

  

  这么一低头,恰瞧见脚边有霞光一绺。

  

  这么会儿功夫,太阳亦已西落。

  我心下一紧,走了进去,将房门合了,轻轻念了个诀,从我那洞府之中,移了一张屏风来,将内室隔成了两半。。

  床铺与桌案在屏风内,屏风外头,还有张软榻。

  这软榻,原先摆着也是装饰,如今却真正派上了用场。

  

  我将阿鸦捧到手中,低声道:“这几日恐怕要委屈真君了。小神夜间就宿在外边软榻,但凡有事,传唤一声即可。”。

  我说这话时,隐隐已觉得有些倦意上来,自知不妙,随手便将屏风拉了开来,匆忙说了一句,“真君,时候不早,早些休歇罢。”

  他没答话。

  我却也顾不上这些。

  我困了。

  迷迷糊糊倚上软榻。

  

  屏风那边安静了片刻,而后亮起了一盏灯。

  我隔着屏风、透过灯火,只能瞧见一个侧影。

  他坐在灯下,低着头,手边大概是不知何时从何处移来的卷宗

  

  我强撑着没有睡着,意识却有些模糊,瞧着他此刻的样子,不知怎么,很想问他一句话。

  

  真君,天上岁月千年,你觉到疲累吗?可曾厌倦否?

  新天条出世,新司法天神上位。

 

  这一千多年的经营设计、策划筹谋,固然奠定了新司法天神的权力地位,但同时,也将你自己,慢慢推到了一个最尴尬和最危险的位置上。

  以张百忍的性格,必不能容甥舅二人同握权柄:三界战神,只需一个。。

 

  甚至年轻气盛的司法天神,也在同你较劲,明里暗里,都要分出个优劣高下来。

  

  如今这样的情势,你预备怎么走下去?

  

  我想到胸口有些发闷,最终却没有问出口,只是轻声道:“真君,我现下这副模样,倘若依旧扮作夫妻,恐怕要惹来些非议——不如就改称姐弟罢?我明日里去做个法,教街坊们忘记了今遭的事儿,再与他们重新介绍过。

  他在案后沉默了片刻,道:“好,你想得很周到,明日再去办罢。”

  

  我真正睡着前,迷迷糊糊,低声应了一句:“多谢真君。”。

 

(十三)

  浮沉之间,我又做了那个梦。

  

  龙者,天生神骨

  我当年在西海的时候,极少睡觉,诓论做梦。

  现下虽然贵为上仙,却不得不同凡人一样睡觉、做梦,当真有些讽刺。。

  梦里我身着银甲,兵器已折,正化指为刀,狠狠插入身下蛮蛇体内。

  

  他怒吼着化出原形,庞大的青色身躯在九丘明月之下缓缓展开。

  我甩干手上血迹,亦化身白龙,紧紧缠上他的身躯。

  我咬断他七寸之时,亦感觉左爪剧痛。

  他的利齿,破开我身上鳞片、血肉,直直刺入骨中。

  我们都不肯松口,一起重重落到积石山谷,无法动弹。

  他化回那个面容清秀而略带腼腆的少年,仰面躺在那里,任凭颈间鲜血汩汩。

  月光照在他身上,我瞧见他目中,缓缓流下泪来。

  我挣扎着问:你哭什么?

  他闭上眼睛,轻声道:“三公主,今夜月色真美。”

  我瞧着他的表情,忽而不知道说什么好。

  他低声又道:“当年她曾对我说,从广寒宫里望下去,一片白茫茫的,只能瞧见一条长长的青色的山脊,同我的原形很是相似,那便是九丘山。”

  我唯有沉默。

  他笑了笑,又道:“为了这一句话,我在九丘住了一万多年。扰乱潮汐,不过是盼她能多瞧我一眼。”。

 

  月光照在我们身上,他的声音渐渐低弱下去。

  

  最后,我听见他说:“我为人睚眦必报,你既杀我,我也要取走你身上一样东西。”

  

  我问:“什么东西?”

  他低声笑道:“三公主,世间万物,以魂为灵,我要拿走你六魄之中的雀阴。从今而后,你不能再见月光,每日太阳落山,便要陷入沉睡,回到我造给你的梦中来,重复今日所受的痛楚。”

  

  我想了想,道:“好,你来拿罢。”

  他手指一划,一道青光从我体内窜出,没入远处山丘之中。

  他做完这个动作,仿佛已用完了全身最后一点力气,喃喃道:“三公主,你这一生,有没有这样思慕过一个人?”

  我怔了怔。

  他用期盼的眼神看着我。

  我轻轻叹了口气,道:“有的。”

  他似乎是笑了笑,道:“哦,他是谁?”

  我想要回答,却最终没有说一个字。

  他已慢慢闭上了眼睛。

  身上痛觉慢慢复苏。

  从筋骨到血肉,一点一点分崩离析,还原成当日重伤的模样。

  我缓缓蜷起身体,将那具尸体围在当中,看着他慢慢化烟成粉,消失不见。

  

  其实生死,也不过是极简单的一件事。

  (十四)

  我睁开双眼之时,天边曙色已现。

  暖金色的阳光慢慢照进房中,落在我的指尖上。

  

  略一抬眼,便瞧见一个背影。

  显圣真君,此刻正站在窗前。

  

  我微微一凛,翻身起来,道:“真君?”

  

  他回过头来,背着光。

  曙色虽柔婉明亮,却远不及他面容耀眼。

  他似是瞧了我一眼,半晌,才缓缓道:“元君方才,做了什么梦?”

  我举袖擦却额上冷汗,勉强笑道:“真君说笑了,丹禄并非凡人,只是入定,又不是睡觉,怎么可能做梦?”。

  真君未置可否。

  他积威太重,常常又面无表情,我不大敢正对他目光,只得低头。

  他似是转过身去,片刻,忽而低声道:“来了。”

  我怔了怔,抬起头,道:“什么来了?”

  他没答话。

  我顺着他目光,自然也便瞧见了来的是什么。

  一只黑毛细犬,不知何时踏云出现在半空,四周隐现祥光,好不威风。

  我恍然道:“原来是犬王到了。”

  真君招了招手,哮天犬王落了下来,在院中化了人身,见到我也在屋中,略略一怔。

  我昔日里同他有些嫌隙,此时见面,不由得又有些尴尬。

  他主仆二人僵住不动。

  我干咳一声,道:“真君、犬王,小神尚有俗务在身,便不叨扰了。”

  我腿脚不便,若像平日里一般走出院子,实在不太好看,故而偷偷捏了个诀,在脚下腾了片云,便要开溜。。

  谁知我才飘了两步,真君大人挥挥手,我好不容易聚起来的云便被打散了。

  

  我十分无奈,道:“真君还有什么吩咐?”

  只听他淡淡道:“丹禄元君,修行虽然有益,但莫忘记你的正务。”

  我讶然道:“莫不是有了蛮蛇的消息?”

  没人答我的话。

  真君朝犬王点了点头。

  犬王瞧了我一眼,方沉声道:“蛮蛇早已不在九丘,仙山、地府,亦不见其踪影。”

  

  我手掌轻合,觉到掌心一阵冰凉。

  良久,才低声道:“犬王是说,他可能已到了人间?”

  (十五)

  此番事情有些棘手。

  蛮蛇亦为天地灵气所生,一旦入世,无异泥牛如海,雨入江河。

  一时之间,从何找起?

  

  真君墨扇一点窗棂,朝我道:“我听闻,元君曾杀过那蛮蛇一回?”

  

  我垂目道:“小神当时亲眼见他散尽元魄,不......不知为何,他竟又活了。”

  

  真君沉吟道:“九丘乃三界集灵之地,先人法器、法阵失落其间者众多,他只消得了其中一件,便能轻易复生。”。

  我松开手掌,心中暗暗叹了口气,道:“真君,小神尚有一法,能教那蛮蛇现身。”

  

  真君似是略感讶异,颌首道:“元君请讲。”

  我苦笑道:“真君可知,蛮蛇为何作乱?他吸附海水,扰乱潮汐,为的不过是思慕嫦娥,却久久不能与之相见。”。

  周遭一片静谧。

  我深吸口气,不待二人回答,缓缓又道:“若能请动仙子下界——”

  

  话未说完,真君已打断了我,淡淡道:“此计不可,不用再提。”

  犬王低声解释道:“元君,兹事体大,仙子法力有限,若以她为饵,恐怕不太妥当。”

  

  我笑了一笑,道:“哦,其实也不必仙子亲临,只消取一件附有她气息的物事即可。”

  

  犬王瞪大了眼睛瞧着我。

  

  他目光澄澈,我从中甚至看见了自己的影子,浅灰衣衫,墨色长发。

  我转过头来不再看他,向真君微微一揖,道:“真君,小神愿为饲饵,能否请真君去仙子处,取一件仙子平日贴身的物件来?”。

 

(十九)

  这世上种种痴男怨女、良缘孽缘、佳话闲话,说到底,也不过是四个字:

  心甘情愿。

  刘甫的意思,我略略领会了,却不意说破。

  他端目瞧了我一眼,摇摇头,叹了口气,道:“好戏开锣啦,元君,你站哪一边?”

  

  我略微沉默。

  

  新司法天神此刻遣其母舅下界,其心昭昭,应当是要有什么大动作。

  他知道我与真君的旧事,顺道便撵了我同来,好教真君心中添些堵,少些防范,更方便他行事。

  然则他虽放了真君下界,但唯恐自己在谋事之时,这位神通广大的舅舅在凡间搞出什么事端来,故而左思右想,还是派了个人来。

  这下来监察的人,选起来也有些学问。

  资历太低不行,同真君交好的不行,交恶的不行,本事太大的不行,本领低微的亦不行,说话没分量的不行,不会察言观色的亦不行。

  此刻的刘甫,说明白了,正是这个角色、这个功用。

  我笑了笑,没答他这句,转而问:“天君此番站的又是哪一边?”

  刘甫似笑非笑地道:“元君说笑了,天子朝臣,我自然是站陛下那边。”

  

  我怔了一怔,道:“多谢天君。”

  刘甫道:“哦,你谢我什么?”

  我低声道:“此时此刻,你肯两不偏帮,我已经感激了。”

  刘甫神色不定地瞧了我片刻,半晌,才道:“丹禄,你可想清楚了?”

  我叹了口气,道:“天君,丹禄心中,有一本帐。我欠那人一共一千三百年,除却西海海底的三百六十年,仍余九百四十年的债没有还清。故而他无论与谁为敌,我都不会置身事外、冷眼旁观。”

  

  刘甫低声道:“他们甥舅相争,再如何都要瞧着三圣母的面子,不至弄得太难堪,你一个外人,硬插一脚,岂不是撞上门去的炮灰?你要还债,又何必急于一时?天长日久,有的是时间罢。”

  

  他的劝说,其实很有道理。

  阿鸦飞了过来,停在我的肩膀上,依旧垂着脑袋,羽毛轻轻拍在我的脸颊上,微微有些暖。

  

  院子里的桃树,现下已开了花,颜色艳丽得有些扎眼。

  

“刘甫。”

  

  我头一次这样叫他,他抬起了头,望着我。

  微风清拂。

  我低声道:“我怕我活不了那么长。”

  (二十)

  秋短冬长。

  

  我同刘甫在下界等着显圣真君,不知不觉,竟等足了两个月。

  犬王自那日起,就不肯再变作人形。

  我心中有数,这些年,他应当也炼出了元神,此刻不知身在何处,做着什么筹谋。

  我小院子里的,不过是略有感知的一个空壳罢了。

  我百无聊赖,所幸刘甫为人懒散,但花样繁多,他日日插科打诨,我倒也不觉得日子难熬。

 

  真君回来的那日,是凡间的一月十一,惊蛰。

  春雷萌动,鹰化为鸠。

  

  我拿了刘甫的白玉梳,正在院子里给犬王的躯体梳毛,听到有人推门的声音,慢慢便抬起头来。

  

  他站在门口,白衣外面罩了件黑色大氅,正出神地瞧着院中的桃花。

  狗儿欢吠一声,自我怀中跳了出去,在那人脚边打转。

  我也站起身来,迎了上去,道:“真君。”

  他点点头,伸手便递过来一样东西。

  我下意识地接过,掌中一片温润冰滑。

  这是一方玉简,颜色晶莹透亮,十分小巧可爱,上头仙气萦绕不绝。

  一触之下,通体清凉柔和,心境为之一宽。

  我只摸了摸,便晓得这应是嫦娥仙子身上的物件,略微一笑,再不迟疑,将玉简合于掌中。

  真力缓缓迫入,玉简内的一丝仙气被疏导出来,渐渐扩大,直至环绕周身。

  

  我闭上眼睛,细细回忆月宫仙子的容貌,眉、眼、鼻、唇......一点一点,慢慢幻化出来。

  待我再抬起头来,身上朴灰衣衫已变作白衣广袖,长身玉立,周身荧光飞舞。

  这是我最后一次在西海海上,见到嫦娥的模样。

  真君只默默看着我,并不说话。

  我轻轻抬头,原本想要问一句,真君,我变得可像?

  这一抬头,便瞧见了他的眼神。

  

  他现如今的眼神,我十分熟悉。

  千百年前他望着月亮的时候,便是现在这个模样,负着手,略微皱着眉头,好似痛楚,偏又有无限欢欣。。

  

  我知道,这问题,我实在已不必问了。

  

  (二十一)

  我化做了嫦娥的样子之后,连带刘甫,都对我恭敬了些。

  平日里遛狗逗鸟、看书发呆一应是不能做了,每日里便立在院中,默默将体内仙气向外逼散。

  这一等,便又是逾月。

  蛮蛇并没有来。

  我同刘甫心中默默急得跳脚,真君却好整以暇,放宽了心情煮茶下棋,半点不提除妖之事。

 

  刘甫暗地里问我道:“元君不是说那蛮蛇思慕嫦娥么?怎么到现在还不见踪影?”

  我干笑道:“这......或许他正在路上罢?”

  

  刘甫瞧着我,默默无言。

  我被他瞧得心虚,心下也惊疑不定:蛮蛇发生了什么变故?为什么竟没有来?

  

  这一日我照旧在窗前站着。

  真君与刘甫在院中摆了棋秤,正在下棋。

  阳光轻暖。

  偎在真君足下的犬王,忽而一个翻身,变作了人形。

  

  真君没抬头,刘甫微微一笑。

  真正被吓了一跳的,居然是离得最远的本元君我。

  犬王站起身来,亦没说话,只默默侍立在真君背后。

  他们涵养都好得很,这一局棋,一下就是一个时辰。

  刘甫拈了白子,低声笑道:“真君,这最后一步,走是不走?”

  

  真君淡淡道:“退无可退,非走不可。”

  他手指纤长,骨节微突,指尖最后一颗黑子敲在翠玉棋秤上,发出“啪”的一声脆响。

  

  而后他略微抬眼,向我同刘甫道:“刘天君、丹禄元君,时辰已到,烦请移驾,助我擒妖。”

  

  我怔了怔。

  

  刘甫从善如流,已推开棋秤,站起身来,笑道:“真君果然早有部署,犬王既已归位,一切应已就绪,我同丹禄二人,便同去拣个便宜罢。”

 

  我默默走到院中,轻声道:“真君需要小神做什么?”

  

  犬王闻言,从衣襟中摸了一张羊皮图纸出来,递到我手中。

  

  我拿过来瞧了瞧。

  这图纸上是一副地图,大致画的是中原蜀地,岷江一带,当中用朱笔,勾了一条红线出来。

  

  真君道:“这地图,能记熟么?”

  

  我又看了两眼,道:“这路线拣的都是山路,驾云的话,问题不大,大致是一路向南,停在贡嘎山?”。

  真君点点头,道:“等下你不必理会别的,只消沿着这个路线,全力往前,无论发生何事,都不要回头,不要停滞。”。

  我低声应了,默默将地图纳入怀中。

  刘甫奇道:“这是做什么?”

  真君淡淡道:“元君的献策虽好,但稍显稚嫩。所谓设计谋局,吸引对方之利益,擒获对方之布局,缺一不可。万事万物,一旦被动,就没有胜算可言。”他瞧着我,微微一笑,道:“饵已有了,现如今我们要做的,就是给他一个入瓮之局。”

  

  他说完这话,目光一变,肃然冷厉,道:“走。”

  

  我再不迟疑,脚下云生,沿着图中所示方向,全力腾云!

 

(二十二)

  耳边唯余风声。

  我极少这样疾驰,拼了一口狠劲,才不至落了速度。

  身后真气缭绕,有人御风紧紧跟在我后面,前后不过一步之遥。

  呼吸之间,仿若相闻。

  这气息我十分熟悉,不消回头,便知道是谁。

  一往一纵之间,我有些明白了:蛮蛇对于嫦娥,恐怕更习惯于远远欣赏,若我只是不动静待,恐怕他一辈子也只是在暗处窥望,不会轻易现身。

  唯一的方法,就是将这“嫦娥仙子”,置于险地。

  只是我仍旧没有猜到,这一条路线上,究竟布置了什么?设计了什么?能够将“嫦娥”同真君二人陷入困境,又不引起蛮蛇的怀疑?

  我思虑之间,已奔出数里,身上嫦娥气息,正缓缓不断散入风中。

  身后人忽而低声道:“他跟上来了。”

  我微微一惊,手腕忽被人捉住,立时云头不稳,整个人向后一撞。

  身后真君从容放开了手,不慌不乱,从后面扶住了我。

  我勉强一笑,道:“多谢真君。”

  

  真君这半途一拉,十分突兀,我尚惊魂未定,他却又对我笑了一笑。

  这一笑实在离得太近。

  我年纪这样大,面皮这样厚,都觉得有些抵不住了,只模模糊糊听见他说了一句什么话,而后那黑色大氅便兜头罩了上来。

  

  他身量比我高上许多,因我们人在半空,他又扶揽在我腰间,如今这个高度,我眉心恰恰碰上他下颚。。

  他单手抱住了我,略微俯下身来,手上用力,将我往上提了一提,便埋头在我颈项,薄唇距我颈上肌肤,应还有一两寸距离,虽未真正触碰,但他气息清冷,微微喷吐,我却仍禁不住微微战栗。

  

  身上嫦娥的这件衣衫,虽然轻灵华美,却有个毛病。

  它就是件春衫,御不得寒,挡不得风。

  既是春衫,自然没有什么厚度可言。

  

  偏生真君今日未着铠甲,里头那件白衣,居然也是件单衣。

  我勉强同他贴在一处,呼吸起伏间,清清楚楚便能感觉到他坚硬胸膛,磨得我胸口发痛。

  

  旁人看来,现下我们两个的姿势,必定相当暧昧缠绵。

  本元君现下的表情,想必精彩得很,进退不得,哭笑不能。

  真君方才低声同我说的是:“推开我,继续跑,贡嘎山。”

  我如今才恍然大悟。

  这一路上,本没有什么危险。

  真君为“嫦娥”设置的这个危险,原来便是他自己。

  

  (二十三)

  本元君活了三千一百六十年,被人轻薄的次数着实少得可怜,是以就算明知是过个场、做个戏,这个反应,一时还是有些跟不上来。

  真君大人在我腰间的手略略一紧,大致是催我动作。

  我头皮发麻。

  这推得重了,怕得罪真君,推得轻了,未免矫情。

  

  我正踟蹰间,真君大人空着的那只手伸过来,十分熟稔地扶住我脑后,略微一抬。

  他慢慢垂下头,目光冰冷。

  再往下三分,唇齿便能互相碰触。

  我猛然惊醒,顾不得别它,伸手一掌,打在真君肩上。

  黑氅散开,他闷哼一声向后退去。

  我趁机重新聚起云来,形容狼狈地朝贡嘎山方向驰去。

  这一折腾,虽说是假的,也惊出了一身冷汗。

  真君大人的做戏功夫却显然比我高明不少。

  身后气息依然紧紧相随,只是此番骤然冰冷,活脱脱便是求爱不成、恼羞成怒的形状。

  

  我全力狂奔,不多时已隐隐望见前面巍峨雪山,当下再不迟疑,按下云头,朝着那地图所示方向而去。

  

  第十七座山峰上,地图标示之处,豁然是一个庞大山穴,其口形如虎头,内里一片幽暗,看不分明,只觉得十分阴森,似要择人而啮。

  我想也未想,飞身而入。

  真君身形在洞口一停,半晌,忽而冷笑道:“仙子,我一片真心,你何苦三番四次,拒人于千里?”。

  

  我定了定神,稍一揣摩,亦淡淡道:“真君若是肯现在回头,今日之事,我便当做拂眼云烟,未曾发生。”。

  

  真君闻言沉默片刻,忽而仰天大笑,惨然道:“未曾发生?你们个个与我兵戎相见,恨不得将我生啖骨肉、杀之后快的时候,仙子怎么偏偏不肯说这一句,未曾发生?到现如今来说,不嫌太晚了么?”

  这笑声语声着实惨淡凄凉。

  他从未这样示弱过。

  昭惠二郎显圣真君,终此一生,大概也只有做戏的时候,才能这样笑,这样说话。

  

  他单手扯去身上雪氅,一步一步走入洞中来。

  我如梦初醒,厉声道:“杨戬!你敢——”

  这话只喊了半句。

  黑暗中,有人伸手过来,握住了我的一只手。

  (二十四)

  我的手在发抖。

  握住我的这只手,谈不上温暖,却极其稳定。

  我被拉了这么一拉,不由自主退了半步,眼前原本一片漆黑的洞穴,居然慢慢亮了起来,好似面前忽然罩了一层薄雾,十分好看。

  我这才瞧见,前面脚下地面之上,有一个用符笔画成的巨大方阵,四周插了四面明黄小旗。

  

  目光再略略一转。

  那薄雾,是从真君的额间散发出来的。

  我心中立时明了:此刻洞中,仍旧没有火光,我能看见东西,是因为真君握了我的手。

  我现下瞧见的,应当便是真君通过神目望出去的情景。

  他看了我一眼,又看了看洞外,微微一哂。

  我晓得他的意思。

  蛮蛇已跟到了洞外,但他生性谨慎,恐怕不会轻易入洞。

  我想了一想,空着的左手捏了个法决,从食指和中指上,分别化出一大一小两滴水珠。

  

  真君没有示下,应是暗允。我干笑一声,手指一动,两颗小小水珠便似活了,在洞中疯狂追逐起来,时而触壁,时而翻滚、相撞,动静之大,堪比两个大活人争执纠缠。@

  真君并不说话,饶有兴致地瞧我作法。

  如此半盏茶时分过去,蛮蛇却仍未有所动作。

  真君皱了皱眉。

  我叹了口气,食指一扣,那大的水珠骤然停下,应声而破,发出了低沉的男子声音:“仙子,我望月千年,你当真没有半分所动?”

  我不敢去瞧真君,急急忙忙捏破另外一个,变作了女子柔和而略微惶急声音,道:“真君,请自重罢。”。

  这小把戏,亦是我在西海独自一人的时候发明的。

  那时候,还没有阿鸦,我闷得闲不住了,便化几个水滴出来,自己演戏给自己看。

  如今想想,这举动当真可以说得上一句,天真可爱。

  只可惜,本元君将年轻时的消遣法宝都祭了出来,蛮蛇他,还是没有进洞。

  

  我手上已没有水珠,当机立断,左手抓住右手衣襟,猛力一撕。

  我化出来的嫦娥这身衣服,轻薄柔软,质地极好,这么一拉,清脆的裂帛声在空旷的洞穴中分外刺耳。。

  

  洞外忽而风声大作!

  

  有人嘶声道:“二郎神——”

  我想要回头,真君忽而放手。

  眼前景物忽而一暗,继而又重新大亮!

  我下意识闭上眼睛,再睁开时,便瞧见了许久不见的蛮蛇。

  他便站在我面前七八步远的地方,一双凤目紧紧盯着我身边的真君,脚下的法阵,正缓缓发出亮红的光芒,将整个石穴照亮

 

  我看得清楚,他已走不出来了,便叹了口气。

  垂头将胸口玉简取出,慢慢化回本来面目。

  蛮蛇回转过头来,看见我,似乎略微疲倦茫然,半晌,才低声笑道:“三公主?”

  

  我默默无言。

  这条蛇的脾气古怪,打架发难的时候是个疯子,一旦落败,立刻便能接受现实,并且必定要和你聊聊天、说说心事、谈谈感想。

  我上一回被迫听了他的情史,心有余悸,赶紧打断道:“对......对不住啊,又是我。”

  

  蛮蛇笑了笑,并未就此事纠缠,只转而向真君道:“妙道真君?”

  真君淡淡道:“定光仙人,许久不见。”

  我一楞。

  这名号我觉得有些耳熟,一时却想不起来。

  蛮蛇见走不出阵,已然盘腿坐了下来,笑道:“真君也要进那通天化境?”

 

 

(二十五)

  真君立在他面前,缓缓打开折扇,并不说话。

  他二人一坐一站,没见什么动作,我竟莫名觉得,压力惊人。

  蛮蛇轻声笑道:“这地方挑得不错,一路上肃清闲人,安排人手,恐怕也花费了不少功夫吧?这山洞地处偏远,内里幽深,正适合用来发动通天法阵......加之雪山崩塌,本是常事,纵使破阵有变,引起地动,也不会招人怀疑——真君当真是算无遗策,我今日陷在此处,实乃上天注定、无可奈何。”

  真君淡淡道:“仙人谬赞。”

  

  蛮蛇仔仔细细瞧了他几眼,转过头来,忽而柔声对我道:“三公主,是不是他?”

  

  我怔了怔,忽而想起来百年之前,他曾问过我的一句话。

  

  这万里红尘、无边天下,总有一人,能让你辗转反侧、思之痛之,不可或忘,不能舍弃。

  他是谁?

  

  这问题其实并没有那么难答。

  我当时不肯说,只因新天条甫一出世,仍未稳固,若我贸然说出那人名字,恐怕为那人招来不必要的麻烦。。

  我现在不肯说,只因新天条已然稳固,我想要那人得偿夙愿,不愿横生枝节。

  

  故而这答案,我自己虽然知道得清清楚楚,却绝不会再对谁说一个字。

  蛮蛇如今这样问我,我只有当做没有听见。

  谁知他今日却缠定了我,低声笑道:“三公主,几百年了,这伤怎么还在?”

  

  我低下头。

  方才化形之时,只化回了面貌,身上这身衣衫,仍旧是那身广袖流仙裙。

  我先前情急之下,撕破了一边衣袖,故而此刻露出了小半边手臂。

  

  上头有长长一条疤痕,也是当年蛮蛇咬的,没有腿伤重,被人接了回来。

  我刚刚得了这疤的时候,很是苦恼,觉得实在难看得过分,想尽办法要祛除它。

  

  这去疤的丹药虽然珍贵,但在上界,也并不是什么稀奇物事。

  奈何我当时初来乍到,没有什么可求的人,又因为一些传言,不太得人心,众仙家对我,有些敬而远之。。

  我十分好面子,求了几次,便疲了,再拉不下脸。

  

  这一拖,就是一百多年。

  

  后来认识了刘甫,倒颇从他那儿得了些灵丹仙药。

  彼时我身上伤口渐多,慢慢亦已习惯,不太在乎好看难看,这些东西反倒用不大着了,故而常常便拿一个匣子装着,攒满了一匣子,便托人送回西海去。

  蛮蛇此刻忽然问起这伤,不知打的是什么主意。

  我下意识地瞧了瞧真君。

  他目光亦落在我手臂上,没什么特别的表情。

  我松口气,将手拢去了袖子里,淡淡道:“哦,也没有什么,就是当年不慎将你咬死了,心怀愧疚,故而留下来,做个纪念。”

  (二十六)

  蛮蛇笑了一笑,道:“这纪念倒别致得很。”

  我生怕他又说出什么话来,低声问真君道:“真君预备怎么处置?”

  我再愚钝,瞧这两人如今的态度,都知道事有蹊跷了。

  司法天神给我的旨意,是个绝杀令。

  这意思便是,不管他反不反抗,配不配合,先杀了再说。

 

  但如今真君费了这么大的功夫,做了这许多布置,将蛮蛇圈在贡嘎山内,自然是不可能轻易将他杀死的。。

  通天化境、通天法阵,这些我虽没有听说过,但真君既然如此重视,这蛮蛇想必来头亦不小。

  

  真君还未答话,蛮蛇已低声笑道:“真君,你我也算是同病相怜,你望月不过千年,我却已逾万载,说到执着一字,我还是你的前辈。”

 

  真君淡淡瞧了他一眼,道:“你说得不错。”

  他说完双手结了个印,那法阵光芒忽而大盛,将蛮蛇的身影与声音,全数隔绝。

  

  我吃了一惊,想要问话,真君却头也不回,已经在往外走了。

  我拿捏不准他的心思,只得垂头跟了上去,一起出了洞。

  外头日光甚好,山雪微融。

  我小心翼翼地道:“真君,这是......”。

  真君停了脚步,道:“他没有仙格,仍是凡胎,不辟五谷。”

  我点点头,不太明白他所指为何。

  真君回头看了眼洞中绚烂法阵,淡淡道:“如此饶舌,先饿他一两年再说。”

  

  真君这招,可谓阴毒。

  我当年在九丘同他打得天昏地暗之时,曾有几次两个人都精疲力尽,走路要扶墙,说话就喘气。

  后来他提了个建议,说,这么打下去,不是办法,不如我们先吃饭?

  于是后来我们白天打架,晚上停下来休息、吃饭,天一亮,亮出爪子牙齿,再度拼个你死我活。

  

  由此看来,这蛮蛇是个吃货。

  我瞥了真君一眼,心中不由得,有些同情起蛮蛇来。

  我二人从山头上下来的时候,日已西斜。

  远远的,已瞧见一个人站在山脚下,罗衣锦带,风姿隽秀。

  这位雷神,生得实在半点都不似雷神,

  

  我飘下去,道:“刘天君。”

  

  刘甫抬头瞧了我一眼,有气无力地道:“两位一去如此之久,小神在此处,险些就睡过去了。”

  

  我被他表情逗笑。

  走得近了,才瞧见他手中抱着什么东西,白绒绒的一团,微微还在颤动。

  

  我奇道:“天君,你手中抱的什么?”

  刘甫哈哈一笑,伸手挠了挠那毛团,低声道:“你们跑得太快,我跟不上,便下去雪地里转转,谁知却捡到了这个。”。

  他说完两手一夹毛团尾部,将之拎了起来。

  这毛团挣扎了一两下。

  我凑上去看。

  唔,大约是只幼猫,只是身子委实胖了些,四肢短短,埋在毛里,几乎看不见了。

  

  我瞪着它的时候,它也瞪着我,一双湛蓝色的眼睛眨也不眨。

  我笑眯眯伸出手,刚想摸摸它,它却咕咚一声,双眼一闭,两腿一撑,昏过去了。

  

  刘甫笑道:“胆子小得匪夷所思,喏,又吓晕了。”

  我擦了擦汗,又瞧了那幼仔半晌,忽而觉得有些惆怅,因说道:“天君就连捡只猫,都那么天赋异禀,与众不同。”。

  

  刘甫听了这话,嘴角抽了抽。

  

  真君则十分淡定地道:“丹禄元君,天君手里的这只,乃是正统的昆仑雪狮。”

  

  (二十七)

  我讪讪缩回手,道:“它怎么吓晕了?”

  

  真君不知想起了什么,神色十分柔和,居然还伸出手摸了摸毛团头顶上的软毛,道:“元君乃是道行上千年的真龙一族,寻常走兽见了,自然会惧怕。”

  小毛团身子抖了抖,大致是醒了,眯着眼睛,拿背脊拱了拱真君手心。

  我万分讶异。

  刘甫忍着笑,道:“唔,我方才忘了说,是只母的。”

  我瞧了瞧他手中的幼兽,又瞧了瞧真君,叹了口气。

  此次除妖,本元君怀着杀身成仁的心态下界,结果白卖了三个月的猪肉,油皮都没蹭破一块,劲跑了三百里,糊里糊涂,居然就活捉了一只大妖怪,不知道到底是该哭,还是该笑?

  

  身边真君正淡淡问刘甫:“刘天君,此番你回去,打算如何复命?”

  刘甫清清嗓子,正色道:“自然是据实以报,小神脚力不济,只能居后策应,等到小神赶到,蛮蛇已被二位上仙斩杀了。”

  真君点了点头,转而瞧我。

  我想了想,叹了口气,道:“小神除妖力尽,回去恐怕须得先病上个一两个月,才能给司法天神回话。”。

  我二人都表了态。

  真君微微一笑,道:“杨戬有要务在身,先行告辞。”说完拍拍袖子,率先朝南天门去了。

  

  刘甫看了我一眼,摇了摇头,将身上的外袍脱下来,递了给我。

  

  我抿了抿冻得发紫的嘴唇,低声道:“多谢天君。”。

  

  刘甫笑道:“别瞪我,方才你抱毛团的时候我就想解给你了,奈何我手一搭上扣绊,真君大人就盯着我的手......唔,你的袖子去了哪儿?”

  我抱着他的外袍将自己裹成一团,倦意便又上来了,道:“天君,此间事了,我们也赶紧回程罢,我实在困得很。”。

  刘甫笑了笑,没再说话。

  我们驾了云,一路过了南天门。

  刘甫极厚道地将我送至元君府前,还没进门,便听得里面一声冷笑。

  我府内上上下下唯一的一个仙童罗迟,正在院子里背着手,斥诉一个不知打哪儿来的小仙娥。

  

  我进去的时候,恰听到他慢条斯理地道:“赴宴?赴个屁宴?你拿着帖子赶紧滚蛋,别耽搁小爷扫院子。”。

  我在门口听了,十分感慨。

  能将骂人的话说得这样慢、这样心平气和兼带温柔有礼的,本元君活了这么久,还没见过第二个。。

  

  刘甫听见他的声音,面色一僵。

 

  我拍了拍他肩,颇为愧疚地道:“天君,你瞧见了,今日我家罗小爷心情不佳,我就不留你喝茶了啊......”。

  刘甫立刻点头。

  我将身上袍子脱下来,递还给他。

  他沉痛地朝我点点头,头也不回地跑了。

  说起我这仙童罗迟,在上界可是大大的有名,跟我四海龙族,还有些渊源。

 

 

(二十八)

  罗迟的原形,本是一尾横公鱼,生于石湖,出生不必修炼,即可化为人形,他在下界修炼到三百五十岁的时候,误吞了老君遗在胶石山的牝元珠,就此便升了仙。

  

  横公鱼这个种族,同青丘的九尾白狐差不多,存活的个数向来不多,活下来的,个个异常美貌、脾气暴躁。。

  

  我上回杀了蛮蛇,也算是个大功劳,上界的仙童之中,数来数去,也就罗迟一个出身水族,故而王母便将他赐给了我。。

  

  刘甫这等玲珑剔透的人物,次次来都被罗迟顶撞得说不出话来,其杀伤程度,可见一斑。

  

  他如今正在里面大发脾气,我在门口踟蹰了片刻,到底还是抵不过倦意,硬着头皮走了进去。

  

  那小仙娥正被骂得头都抬不起来。

  我立在门口,干咳了一声,道:“什么事?”

  罗迟上上下下瞧了我几眼,脸色由冷转厉,隔了半晌,忽而柔声道:“元君记着回家了?”

  

  我十分尴尬。

  他冷哼一声,慢慢抬手,从小仙娥手上,取过了一样物事。

  我瞧了一眼,讶然道:“这不是嫦娥仙子的请柬么?”

  旁边的小仙娥趁势道:“元君,仙子下个月初在百花园摆琼华宴,婢......婢子正是来送帖的。”。

  我想了想,顿时了然:

  下界三四个月,不过是这里三四个时辰,仙娥们派请柬,大致也是从位高权重的开始送。

  

  真君是上午收到的请柬,这样算来,我现如今收到,也是情理之中。

  罗迟依旧面色不善。

  我清了清嗓子,挥了挥手,道:“你回去同仙子说,一定捧场。”

  小仙娥瞧着我的眼神,简直已感激得快要哭了出来,如蒙大赦,匆匆行了个礼,便跑了。

  

  我叹了口气,在罗迟旁边坐了,放软了声音,道:“做什么发这么大脾气?”

  

  罗迟冷哼了一声。

  我想了想,道:“你是气我下界办差,没有同你打招呼么?这回是司法天神亲自落的旨,我也是没有办法......”。

  罗迟懒洋洋瞥了我一眼,道:“哦,那么恭喜元君,又生还了。”

  

  我干笑一声。

  罗迟皱了皱眉,略动了动手,从屋里头攫出来一件雪白大氅,在我头顶上方晃了几晃,缓缓落到我肩上。。

  我赶紧抓住,低声笑道:“阿迟,你不生气了罢?”

  罗迟慢吞吞地道:“这是你东海那位姐姐托人捎来的,可不是我给你的。”他说罢又上上下下瞧了我片刻,补充道:“元君,你若有你那四姐一两分的能耐,也不至于次次搞到如此狼狈。”

  

  我干笑一声,拿过他沏好的热茶,胡乱喝了几口。

  夜色已然西沉,我迷迷糊糊,便趴在石桌上睡着了。

  

  这一回居然没见到蛮蛇。

  我全身酸酸软软,眼睛睁不大开,周身虽然疼痛,却同往日里那种撕裂般的痛楚,不太一样。

  

  有人正伏在我身上,黑发披散下来,同我枕边的头发缠绕在一处。

  

  我想要伸手去推他,却怎么都推不动,反而被抓住了手,按在了榻上。

  身上的人动作强势,我不知怎么的,感觉一阵悲怆,却死死咬住唇,不肯哭出声来。

  

  他忽而停了一停,低下头来,咬住了我左边耳垂,低低喘息着道:“敖寸心——”

  

  我猛然张开眼睛。

  身上的人不见了,床榻亦不见了,四周一片白雾茫茫,不远处有一块大青石,石头上,正坐着个人。。

  

  我冷着脸色,道:“蛮蛇。”

  他瞧着我,笑得十分愉快,道:“三公主,对不住了,我被关着一个人,无聊得紧,总要找些消遣罢。”。

 

  我无奈道:“此番关你的又不是我,你消遣我做什么?”

  蛮蛇委屈地道:“我也没做什么,不过是拿了人内心深处一些隐秘的东西,给当事人回味一下罢了。”。

  

  我怔了怔,当即红了老脸,道:“你胡说,我怎么会去想......想这些东西?”

  

  蛮蛇盯着我看了半晌,眨了眨眼,低声道:“谁说这是你在想的东西?”

  

  我品着他话中的味道,顿时觉得,五雷轰顶。

  (二十九)

  蛮蛇这一闹,搞得本元君心神不宁了好几天。

  他大致是被饿得狠了,闲来无事,便跑到我的梦中来捣乱。

  我十分气苦,却也无可奈何。

  隔了不两日,犬王造访。

  我俩还没来得及说上话,他袖子里扑腾扑腾,先飞出来黑压压一团东西,脖子一伸,就要引吭高歌。。

  我眼明手快,顾不得打招呼,赶紧用袖子先将它兜了过来,低声道:“犬王,这......这到底也是真君殿上的神兽,送到小神这里来,终究不太妥当罢?”

  犬王摇了摇头,道:“元君便收了吧,它离了你,只怕也活不长久了。”

  

  他说得十分真诚,我却十分尴尬,低头从衣襟里摸出当初嫦娥仙子那块玉简来,递了过去,道:“上次分别匆忙,还要劳烦犬王,将这玉简交还给真君。”

  犬王瞧了一眼,却没伸手接,为难地道:“元君,我此番乃是路过,就要下界办差去了,这玉简带在身上,恐怕不太方便——过两日就是琼华盛宴,届时真君与仙子皆将与会,元君何不到时亲自交还?”

  

  他既已这样说,我也不好再强留,当下道了谢,将他送了出去,怀揣着冰润玉牌,站在门口,略发了一会儿的怔。。

  

  背后蓦然有人慢慢道:“元君,有功夫发呆,不如想想不日后赴宴,要做什么打扮?”

  

  我回过头,罗迟正站在院子里,身上也不过是寻常仙童所着的蓝白罗衣,却教他穿出种别样风姿来。。

  我因而笑着道:“打扮什么也就不用了,到时便带着你去,这样俊俏的仙童站在我身后,还怕风头不够劲么?”。

  

  罗迟从鼻子里哼了一声,转身走回去了。

  

  话是这样说,他的顾虑,还是极有道理的。

  我甚少参加此类聚会,身份尴尬,既算不得女仙,又不是八部上神,按原来的封号,该佩流仙冠、着鳌龙裙,照现在职位,又该穿银丝铠、武将袍。

  我苦恼了半天,结果临赴会那天清晨,刘甫着人送来了一套衣冠,淡青颜色,肩部有甲,下为襦裙,其上暗纹流动,头上佩了个紫玉冠,要将头发全数束起,谈不上精致华美,倒也正适合我穿去赴这个宴。

  我兴高采烈地穿上了。

  罗迟看了,慢悠悠地道:“这个刘甫,倒是个有心的。”

  我“嗯”了一声。

  罗迟从我后面伸手,替我挽起了头发,冷笑道:“真是半点不识货,这是昔年太华山扶摇仙子的解剑袍。”。

  我来了兴致,道:“解剑袍?”

  大致我双眼发亮,罗迟也没奈何,将这位扶摇仙子的故事,细细给我讲了一遍。

  

  这故事委实引人入胜,我听得入神,也忘了插话。

  待到他讲完,差不多近了晌午,算了算脚程,这赴宴的时候,竟也差不多了。

  

  于是本元君收拾心情,整了整衣衫,怀揣了帖子,带着光彩照人的仙童罗迟,慢慢悠悠地往百花园去。

  

  (三十)

  

  这百花园乃九重天之上,唯一一处能瞧见凡间花卉之所,虽不如瑶池丽景,却也宽敞别致。

  

  我二人一路行来,也见得有不少仙友,但我平日里同众仙家没什么交往,待得要打招呼,竟发现来来往往,没几个我能认得全名号的。

  罗迟看在眼里,不冷不热地道:“元君不必气馁,人缘差到这个地步,实属不易。”

  

  我干咳一声,低着头,装作看云,急匆匆赶路。

  这回走了没几步,既然就有人唤我,“三公主——”

  我心道不好。

  会这么称呼我的,想必是故人。

  

  果然一回头,便瞧见一位品貌端方的华衣仙子,盈盈靠了过来。

  我心里叹了口气,低声道:“三圣母,这封号叫不得了,还是叫我做丹禄罢。”

 三圣母伸手过来,执了我的手,一时无言。

  我二人相识已逾千年,期间磨难波折也不知有多少。

  新天条出世后,她久不在天庭,故而我们见面的机会,可谓少之又少,此刻相见,难免有些感慨。。

  

  她美目隐隐含泪,我见了也十分怜惜,连忙宽慰道:“三圣母如今拨云见日,何故戚戚?”

  

  三圣母勉强笑了笑,道:“你我许久未见,不如罢了宴后,随我去趟华山?我.......我有许多话想要同你说。”。

  她情真意切,我也不好当面拒绝,当下含糊了几句,心中却道:片刻后众仙齐聚,我偷偷溜了,你还能抓着我不成?。

  我俩携了手,身后跟着一众仙娥,一个罗迟。

  小仙娥们个个含羞带怯,漫步走在后头。

  罗迟手里捧着我的大氅,面无表情,一个人远远走在前面。

  我们这样款款进了百花园,倒也颇为扎眼。

  

  我瞧了瞧里头几案位置,已到了好些人,因而笑对三圣母道:“我们先别过罢,圣母坐的是上七桌,丹禄如今分属雷部,应当坐在下首。”

  三圣母抓着我的手没放,低声道:“同我一起坐,谁敢说什么闲话?今日三太子、净坛使者、梅山兄弟都在,大家也都想见见你。你......你还没见过小玉吧?她同沉香,就要成亲啦......”

 我嘴角抽了抽。

  纵使要找个借口拉住我,三圣母,你这些理由,委实也太差了些。

 

  但我对着她,却亦强硬不起来,唯有略略挣脱了她的手,柔声道:“司法天神如今是我的上司,这到底不是私宴,还是避个嫌的好,等这宴会散了,我再陪你们说话,到时只有我们自己人,岂不方便?”

 我好说歹说,她总算是放了手。

  

  我松口气,目送她朝厅当中去了,一回头,瞧见不远处,有人朝我招了招手。

 

  我赶紧走过去,在他身边坐了。

  他微笑递了杯茶过来,我正口干舌燥,连忙拿起来喝了,道:“多谢刘天君。”

  

  这每位座后,都有几个小蒲团,本是给地位高的仙童坐的。

  罗迟跟在我后面,不声不响往那里一站,周围小仙童立刻都站了起来,空出了一大片位子。

  他亦不客气,大喇喇坐下了,片刻,还有小仙童奉上了香茶。

  刘甫瞥见,低声道:“你们究竟谁是主子?”

  我苦笑道:“不瞒天君,我现下也糊涂了。”

  刘甫哈哈大笑,捧着茶盏,上上下下打量了我几眼,道:“穿得挺好看的。”

  

  我笑了笑,给自己添了杯茶。

  刘甫看着我动作,小声道:“今日这茶可以随便喝,一会儿上品佳酿上来了,可要斟酌着点喝。”。

  

  我奇道:“为什么?”

  

  刘甫目光盯着一前一后正走进来的两人,似笑非笑地道:“你当今日这宴会,真的只是赏花作乐、听歌看舞么?”。

  

  上届司法天神、新任司法天神,正缓缓走入院中。

  四周顿时静了一静。

  真君今日依旧便装,司法天神却着了银甲。

  他甥舅二人面目本就有些相似,这些年来,气质气韵也慢慢接近,但我瞧着,却觉得衣着普通的真君,反而更具气势些。。

 

  我慢慢开始有些理解新司法天神。

  九天十地,只消还有杨戬在,三界的目光,就永远都不会先落在他的身上。

 

 

(三十一)

  刘甫抿了口茶,笑道:“正角来了,好戏还会远么。”

  我瞥了他一眼,淡淡道:“这二人的戏可不好看,当心看戏不成,反被戏吃了。”

  

  我们说话间,那两人已去了首桌,在三圣母身边,一左一右落了座。

  隔了片刻,三太子哪吒、净坛使者、斗战胜佛、梅山兄弟也纷纷入席。

  我瞥见新司法天神身边,还坐着个妙龄少女,双颊晕红,目光流动,煞是动人,眉目间,竟觉得有些熟悉,肖似一个故人。

  真君身边却还空了个主座,应当是留予嫦娥仙子的。

  

  刘甫在我耳边低声笑道:“你瞧,你本该坐在那里的,如今却同我们这些人在一起,不觉得委屈么?”。

  

  我还没开口,身后罗迟已悠悠道:“天君,好似是你叫我们坐在此处的,你若觉得委屈,不妨让我们元君同那边的杨花仙子换个位置?她想必也愿意得很。”

  

  刘甫的脸色极不好看。

  

  我噗的一声笑了出来。

  这杨花仙子不过一百来岁,虽然是个一等一的美人,却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小花痴。

  她原本就倾慕刘甫,新天条一出,更是肆无忌惮,简直恨不得时时刻刻,贴在刘甫身上。

  

  刘甫避过我的眼光,干咳了一声,道:“哦,嫦娥仙子他们也到了。”

  我回转头去瞧了一眼。

  嫦娥仙子同百花仙子正穿过后堂,朝园中走来。

  这两位一位是主请,一位是园主,身份自然不同,众仙纷纷起立相迎。

  我与刘甫亦跟着众人起立。

  我用袖子遮了嘴,低声笑道:“我倒是头一回见百花仙子穿这么一身素白,这么看,倒也是个素净的美人儿,只不过站在嫦娥仙子身边,可不大讨好。”

  

  刘甫道:“谁站在仙子身边,只怕都讨不了好。”

  我撇了撇嘴,心道:真君同仙子站在一处,就自然和谐地很。

  仙子果然在真君身边坐了。

  真君低声说了一句什么,仙子微笑应了。

  这画面,我远远瞧着,都觉得漂亮得很。

  

  他二人互相敬了第一杯酒,这琼华宴,便算是真正开始。

  

  我不大会喝酒,便从怀中拿出玉简,放在掌心摩挲把玩,心中寻思,要找个什么时机,把东西还回去。。

  

  这宴会果真十分热闹有趣。

  我坐在那里,瞧着上首中三圣母一家其乐融融,不由得想起从前在西海的家宴来。

  

  有一年,我大哥同二哥一起出海,到南山泉底,去挖了一块方丈有余的紫铁玄金,说是要送给我。。

  我当时很不高兴,道:“我要这么大块石头做什么?”

  

  我二哥笑嘻嘻地道:“我西海的三公主,将来要嫁一个最有本事的大英雄,你将来的夫君,要能单手托起这块玄金,我们才肯承认他是我们西海的女婿。”

 

  我红着脸追打他,心里却喜滋滋的。

  

  二哥说的不错,我真的嫁给了一个最有本事的大英雄。

  他却没有来举过那块石头。

  那块紫铁玄金,一直就放在我当年闺房后面的院子里。

  一转眼,也就过去了这么多年。

  

  (三十二)

  这样热闹的场合,可惜没有我四海的人到场。

  就连我东海四姐,不知为什么,竟也没有到。

  

  我在神游的时候,酒过三巡,百花仙子站起身来,笑盈盈道:“诸位仙友,此番光景百好,欣荣待兴,实乃千余年未遇之新气象,百花今日借了嫦娥仙子的端阳酒,向各位贺喜了。”

 

  旁边有人笑道:“百花仙子,你怎的不敬一敬我们这促成新气象的大英雄?”

  

  百花嫣然道:“这就敬了。”

  说罢盈盈站了起来,走至三圣母身旁,娇笑道:“司法天神,你瞧,这一杯大家都看着,你可要一干到底。”。

  

  我愣了,园中大概多半有耳朵的仍没喝醉了,都怔了一怔。

  她话出口之前,只怕在场大半的人都觉得,她先要敬的人,应当是真君。

  谁知却是新任的司法天神。

  

  三圣母也略微一怔。

  

  真君眼也未抬一下。

  新司法天神站了起来,却没伸手去接杯盏,只是微笑道:“百花姨母,你敬错人了,应当先敬舅舅。”。

 

  百花笑道:“司法天神,功过不论长幼,力劈华山的,难道不是你?

  三圣母皱了皱眉,瞧了瞧真君。

  真君面上没有表情,好似什么都没有看到,亦没有听到。

  新司法天神见状微微一笑,环顾四周,终于接过杯盏,一饮而尽。

  四周一时寂静无声。

  觥筹、丝竹之声顿止,只余窃窃耳语。

  刘甫凑了过来,低声道:“喏,开始清帐了。”

  我们都是小声说话,一片寂静之中,却传来极为清脆的一声冷哼。

  首座上一个人蓦然站了起来,垂丝双髻,青莲甲胃,身形面容彷如幼童,只一双眼睛,沉静冷厉得叫人心寒。。

  他亦没说什么话,只冷冷瞧了司法天神与百花一眼,朝真君点了点头,转头便起身离了席,径直便出了百花园。。

  大家一时都说不出话来。

  刘甫悄声道:“这哪吒三太子好大的脾气,真君都没发火,他动的什么气?”

  

  一时气氛尴尬。

  

  所幸此刻,主座的嫦娥仙子亦已站起身来,淡淡笑道:“众位仙友不妨稍后敬酒,今日盛宴,正巧前日里嫦娥得了一件异宝,独赏无趣,想要与各位同乐。”

  

  她说完侧了侧身,身后仙娥捧出一个鎏光四射的锦盒来。

 

  只听她淡淡笑道:“此物唤做神兵台,乃是上古帝俊大神之物,初时用来检验所制兵器是否有瑕疵缺憾,但时过万年,早已独具天地灵气,寻常法器入不了它眼。一旦开盒,必能找到场中最有灵性、最具威力的神兵。”

 

  她话音方落,百花仙子亦拊掌道:“这玩意儿倒是新奇有趣,今日谁的兵器若被相中了,不妨拿上台来,教大家欣赏欣赏,品评品评?”

  

  她二人一唱一和,倒是轻易将气氛拉了回来。

 

  嫦娥微微一笑,伸手去了盒盖,轻声念了一句什么。

  那盒中慢慢升起了一座古朴石台,慢慢变得如同桌面般大,而后稳稳落在花园正中。

  

  园中武将亦是众多,起哄的人也不少,心底里各自都怀有心思,暗暗盼望这神兵台能相中自己的兵器,好大大出一番风头。

 

  我却有些心不在焉。

  放在嫦娥侧身的时候,我隐隐瞧见她身后还站着个小仙娥,双目通红,似是刚刚哭过,却是四海水族的打扮。。

  有些眼熟,一时却想不起来。

  

  一转眼,却望见了罗迟手中捧着的大氅。

 

  我心中微微一凛,低声道:“阿迟,你说这氅子是我东海四姐送来的,你见着她人没有?”

  

  罗迟瞥了我一眼,道:“没见着,她差人送来的。怎么了?”

  我瞧着场中情势,一时说不出话,只觉得浑身冰冷。

  我目光停在主桌上,正巧真君,也朝这边望了过来。

  他目光微微在我身上一停,又转了开去,望向了正在说话的仙子,低着头的三圣母,同含笑看着他的新司法天神。。

 这目光像是宽慰、又似是嘲讽,甚至带了几分漫不经心,但始终是温柔的。

  

  (三十三)

  我不由自主握紧了拳。

  刘甫见状,淡淡道:“元君,莫要忘了,事不关己,你身已在局外。”

  我怔了一怔,想要反驳,竟然词穷。

  走到如今,我纵使还有惊疑怒火,还能如何发作?

  座中百花正笑道:“盅已经开了,我们便瞧瞧是谁身怀宝器、惊绝天下?”

  

  她话音未落,主桌上一阵龙吟。

  真君微微一哂。

  他手中墨扇微微颤动,似乎有所感应,银光长吟之中,徒然暴涨。

  久已不见的三尖两刃戟,骤然展现在众仙面前。

  众皆哗然。

  这个结果,其实并不意外。

  神兵台天生刚霸戾气,必看不上调合固守的宝物。。

  在场虽有老君、托塔天王,但他们所怀兵器,并非以凌厉见长。

  新司法天神劈山之后,神斧立断。

  三太子弃席而出,不在座内,齐天大圣成佛后,定海神针亦已久留须弥山。

  

  我虽明知结果如此,但仍抑制不住,唯有死死盯住三圣母。

  她自始至终低着头,不敢看我。

  场中新司法天神正淡淡道:“舅舅法器,果然不同,不知能否放到神兵台上,让诸仙观赏品评一二?”。

  真君沉默片刻,转过头来,没有看别人,只柔声问三圣母:“三妹,你也想看么?”

 

  此番距离虽远,我却分明看到,三圣母浑身微微一颤,却最终没有说一个字。

  

  真君没有等到她的回答,沉默片刻,微微叹了口气,道:“你既想看,那便看罢。”

  说罢手上法决一松,三尖两刃戟毫无预兆,向神兵台疾飞而去!

  百花恰恰站在神兵台前,顿时大惊失色,慌忙闪避间,却仍被戟刃带了一绺头发下来。

  她面色顿时惨白,再也站不住,扑坐在地上。

  三尖两刃刀越过她直冲神兵台,为神兵台上一拢紫霞所罩,缓缓平静下来,浮在半空。

  

  真君却并未起身,只是一笑,举起手中酒杯,淡淡向场中道:“杨戬随身兵器,名唤三尖两刃戟,重二万五千二百斤。”。

  他说罢饮了杯中之酒,朝惊魂未定的百花仙子温然一笑,道:“仙子不妨问问,九州三界,这园中二千七百名上仙上神,有谁不识得这兵器,可还要我将它的来历用处,再说一次?”

 

  他语声清慢,表情也并不严冷,但我坐得这样远,都觉得气势迫人,心悸不止。

  

  百花显然也被震住了,一时之间,竟也没有人记得去扶起她来。

  但这静默却并没有维持许久。

  嫦娥仙子身后,忽而窜出个人来,一个低头,便在新司法天神面前直挺挺跪了下去,凄声道:“司法天神,请为我东海四公主主持公道——”。

  一语既出,四座皆惊。

  我心中冷笑。

  这正是我四姐身边多年的贴身侍女,申吕。

  刘沉香顾不得去搀扶她,豁然站起,朗声道:“你说什么?讲清楚些。”

  

  申吕双目通红,颤巍巍自己站了起来,朝庭中大声道:“我东海四公主敖听心,逾日前被人杀死在少杨山练兵场上,心脾全碎,经脉俱裂!我亲眼所见,凶手行凶之后,用公主衣襟擦血,大笑离开。”

  刘沉香面色一变,厉声道:“凶手是谁?”

  

  申吕回转头来,纤纤玉指,直指堂上一人,一字字道:“便是他!”

  没有人再说一句话。

  堂上,唯有申吕气极喘息之声。

  

  被指着的那人,不徐不疾,为自己又斟了一杯酒。

 

  他的兵器刚被自己的亲人联合他人设计收走,故而手边也没有了墨扇,只是低头看着酒杯,以及自己握着酒杯的手。

  好似这天地间最后余暖,便在酒中,便在杯中,便在手中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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