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宝前/戬心】驭龙(中)
格式有点乱,有的标点缺了,我回头慢慢调整,见谅。
(三十四)
新司法天神长身而起,面上也没有了镇定从容,只厉声道:“申吕,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?”
申吕目光一凛,冷笑道:“司法天神难道也要徇私?
这婢女,我记得是龙子螭吻之女,跟随我四姐日久,连带脾气也像了个十足十。
司法天神微一蹙眉,亦冷声道:“你说我母舅杀人,有何证据?当日情景如何?空口白话,你当是闺阁游戏不成?”
申吕也不畏惧,上前一步,声音纵略带嘶哑沉痛,但字字清晰,远远在场中散了开去。
“数日前,我家公主收到一封书信,请她去少杨山小酌。”她目光缓缓掠过真君,接着道:“我家公主素来高傲,最痛恨这些饮酒作乐,阿谀赴宴之事,但偏偏请她的这个人,与她交情匪浅,又因公务繁忙,许久未见,故而想都没想,便答应了下来。”
“那日天气甚好,公主带了我同去,但不巧走到半路,我竟然旧疾发作,头痛不已,此刻折返回去,时间不够,公主不欲将我一个人放在半路,便使了个法,将我收入了随身的安神香囊之中。”
她说到此处停了一停,冷笑道:“此番当真是天日昭昭,若非我恰好跟去,又恰好犯了病,只怕我们当真永远无法窥破此人的龌龊面目!”
司法天神面沉如水,道:“说下去。”
“我们到时,那人已经到了,还在练武场上摆了桃花小宴。”
“我家公主平日里十分操劳,那日兴致也极高,便多喝了几杯,谁知道那人喝到一半,忽而立掌如刀,五指洞穿了公主腰腹!”
“我当时在香囊之中,虽身不能动,但周边一事一物,都能感应清楚。我家公主猝不及防,被刺了个正着,却不去看伤口,反而低声问那人,为什么?”
“那人沉默了片刻,道,四公主,你可知我骗了你?我逼迫沉香,为的只是要保住我自己的位置,我杀了你又救了你,不过是看中你说话的分量,将你当做我事败后翻案保底的一颗棋子罢了......刘沉香虽然信了你,但是他心底深处,恐怕仍旧是极恨我的,他如今执掌司法天神之位,案积卷牍,经验日长,难免有一天,我昔日所为,会被他看出破绽。我当日在鼎炉里同你说的,全是子虚乌有,是编出来骗你的谎话,他只消同你一一对质,便能知道真相若何。四公主,你说,我怎敢留你活命?”
她说到此处,微微停了一停。。
百花仙子已从地上爬了起来,此刻冷哼一声,道:“不错不错,今后我若做了九十九件坏事,只消做一件好事,然后便与别人说,我做那九十九件坏事都是装的,我其实是个好人——当真妙极,哈哈,妙极了。”
场中申吕吸了一口气,接着道:“我家公主起先没说话,后来忽然轻声叹了口气,道,既然如此,二郎真君,为什么当初你不杀我,如今已过了几百年,才忽然要来杀我?
“那人蹲下身,用我家公主的衣襟,擦了擦染血的双手,道,我当初杀你,时间太过凑巧,难免惹人怀疑,但我现在杀你,任谁也不会联想到几百年前的旧事上去,只当你因别故遇害,无论如何,便也不会扯到我的头上。”
“他说完之后,便扬长而去。我细细屏息,等到他走得远了,才化出身来,但我家公主......我家公主亦早已断了气,我竟没有来得及同她再说一句话!”
踏前一步,厉声道:“司法天神,你不是要证据么?我便给你证据。”
她说罢从衣襟中取出一方白玉信笺,大声道:“这便是当日那人写给我家公主的信,你们不妨来看看,这是不是二郎显圣真君的笔迹!”
她说完这话,看也没看旁人,手中素笺,直直飞向了座中三圣母!
(三十五)
三圣母轻轻将信笺接过。
她原先一直低着头,如今我才看见,她双目虽然微红,但表情十分镇定。
她捧着信笺,只瞧了两眼,便点了点头,道:“是我二哥的笔迹。”
真君就坐在她身旁,居然也没有去看那信笺一眼。
闻言,竟只是微微一笑。
申吕冷笑道:“司法天神!”
她不用喊这一声,在场所有的人,亦都将目光放在了新任天神的身上。
申吕所言,合情合理。
我甚至从许多人面上,瞧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。
杨戬从众叛亲离,一跃成为刘沉香之上的英雄、功臣,本就有诸多猜疑。
新司法天神沉默片刻,终于离席,走到了真君面前,慢慢地道:“舅舅——”
他话才起了个头,三圣母坐在位子上,忽而轻声道:“慢着。”
她忽而站了起来,右掌一伸,却幻化了一只白玉杯出来,取了真君面前的酒壶,满了一杯,低声道:“二哥。”
真君这才抬起头来。
三圣母便看着他,瞧了许久都没有移开目光。
也不知过了多久,她才轻轻叹了口气,道:“二哥,今日我还没有敬过你,现下便敬了这一杯,你喝了它,好么?”
她动作轻柔,目光温柔期冀。
真君没有说话,接过了杯子,一饮而尽。
新司法天神一直在旁静静看着母亲与舅舅,此刻方低声道:“舅舅,我也敬你一杯。”
真君微微抬眼。
司法天神捧过了酒杯,道:“舅舅,我身为司法天神,如此大事,绝不能不闻不问,喝了这一杯后,我要先行将你扣押,希望你不要怪我。”
真君笑了笑,站起了身来,淡淡道:“好,这杯之后,你凭本事来抓我罢。”
这一句,无疑已是宣战了。
嫦娥仙子此刻亦轻声道:“真君,这又是何必?”
真君看了眼神兵台,朗声笑道:“那仙子这又是何必?”
他转过身来,同司法天神面对而立。
司法天神瞧了瞧真君手中的白玉杯,轻声一笑,道:“天道无常,我也是到了今日,才知道这个位子,要怎么坐,怎么坐得稳,舅舅,请罢。”
真君看了他半晌,淡淡道:“司法天神,时局势易,一切小心。”。
这一杯既罢,首座之人纷纷起立,退至一边。
司法天神沉声道:“八部雷神,十方天将!”
真君往前走了一步。
司法天神高声道:“拦住他。”
我并没有动,坐在位子上,慢慢将周身灵力,导入身上法衣。
刘甫缓缓正站起身来。
我低声道:“天君。”
他低头看我,目光竟有些沉痛。
我叹息道:“天君,你给我这解剑袍的时候,是不是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?”
刘甫抬手,似要抚一抚我的头发,却最终没有落下,半晌,才苦笑道:“我也不知道,到底是帮了你?还是害了你?”。
我瞧着被众人围起来、一步一步朝外面走去的显圣真君,微微一笑,站了起来,低声道:“心之所至,甘之如饴。”
我方站起身,左手便被人死死抓住。
罗迟在我身后冷冷道:“你忘了你身上穿的是什么?嫌命不够长是不是?”
隔了半晌,他的手上却又多了另一只手,将他的手轻轻拨开。
我回头看见刘甫。
他背着光,瞧不清表情,但不知为什么,我觉得他应当是在微笑的。
我听见他低声说:“亦予心之所善兮,虽九死其犹未悔......罗迟,你今日拦她,若拦住了,他日她必定恨你。”
罗迟被他说得怔了一怔,没有再伸手。
我因此得以踏前一步。
八部天将,虽然围成了一个圈,与真君之间,却始终还有一段距离。
我这一步跨得不小,已踏入了他们圈中。
近百年来,凡间武圣,已改为供奉关帝。
纵未有人言明,但每个人心中都十分清楚:真君这三界战神的称号,劈山之后,早已打了个大大的折扣。
任谁受此等巨创,能够重铸元神,恢复行动,已是大幸,短短几百年时光,要恢复如初,谈何容易?
即便如此,世人竟仍忌惮他到这步田地,可见往日积威,。
我微微伸手,身上衣袍缓缓发出浅绿色的光芒。
园中神兵台,忽而亦轻轻震动起来。
司法天神面色数变,疾声道:“丹禄元君!你做什么?还不速速退下!”
真君独自立在场中。
剑拔弩张之际,我今日,终于得以与面前这人对视。
他看着我,目光同方才看着妹甥时,仿佛又有些不同。
到底什么地方不同,我也说不上来,唯有勉强笑了一笑,低声道:“杨戬。”
这两个字吐出唇齿,微微竟有些陌生。
真君微微一怔。
自我脱出西海禁锢,位列仙班以来,头一次这样唤他。
真君的怔忪只在片刻之间。
他回过神来,微微退后,低声叱道:“让开!”
我不去看他,转而向人群簇拥当中的司法天神缓缓道:“司法天神,丹禄退无可退,不会袖手旁观,请将我与真君同罪罢。”
司法天神冷哼一声,道:“纵有惠心,奈何不悟!众人听着,广隶元君丹禄,营私结党,违法抗令,罪当同诛!”
我手掌一合,冷冷道:“司法天神,有罪无罪,是你一个人说了算的吗?”
四周兵将渐渐合围。
我重新分开手掌,于胸前捏了发诀,环视周围,眼角瞥见李天王、净坛使者同斗战胜佛,早已悄然退到角落之中,并未出手之意,暗自送松了口气。
兵器直指我与真君二人。
我捏开发诀,闭上双目,低低吟道:“解——”
光芒自我手中逸出,久久不绝。
方才神兵台长吟无绝,应是已有所感——我身上这件解剑袍,无主之时不过是一件普通战袍,一旦灌入灵气,便是逆天的法宝。
罗迟曾同我讲过,这扶摇仙子,是当年上古大神赤松子的胞妹。
大禹治水之后,先古大神伏羲、帝俊等纷纷涅槃,只余少数上古神诋,犹在人间徘徊。
扶摇仙子便是其中之一。
但她平时住在太华山,鲜少与世人接触,也极少有人破得了入山禁制。
她浑浑噩噩地过着日子,既不觉得有趣,也不觉得无聊——有一年,人间发生了一场大战,不少修道炼道之士亦参与其中,轰轰烈烈,打了许多年。
直至一日,有一个满身是血的少年,突破了禁制,闯入了太华山。
这沧桑世事,起伏辗转,在她眼中不过转瞬,实在是过眼云烟。
扶摇虽然知道此事,却不大关心。
直至一日,有一个满身是血的少年,突破了禁制,闯入了太华山。
(三十七)
那少年身骑白狮,浑身鲜血已将白狮染红,却抬起头来,对扶摇轻轻一笑。
她千百年来的生命,见过多少美景,那时却骤然觉得,纵聚天下宝物,都及不上这一笑的鲜活明亮。
于是她放下身段,救了他,护着他,陪着他。
他说,我做了一件大事,这件事虽然对天下人有利,却独独伤害了我从小一起长大的至亲好友,他们恨我怨我,想要将我杀之而后快。
他说,扶摇,人这一生,没有一个人能理解你的滋味,你懂得么?我现在已尝到了
她鬼使神差,走过去抱住了他,轻轻道,“我相信你,你做的是对的。”
漫天星光,都不如她现在的目光灿烂。
他怔住了,终于伸手,紧紧回抱住她。
他们成了亲,离开了太华山,去了他的故乡。
这本应是个美好的故事。
但接下来的一百年,却让扶摇认清了一件事:
这个男人,纵使是有无比匹敌的勇气、无边无际的胸襟,但却并不爱她。
她可以给他的,是身体上的温暖。
他有时候发着呆,目光就像是越过她,看去了远处。
扶摇生了气。
她是个高傲的女子,眼中容不得半点沙尘。
他们开始吵架、渐渐疏远、不再亲密。
这样又过了几百年,她终于下定决心,要离开他。
他没来挽留。
她骑着他当初的白狮子出了山,却在半路上,遇到了他那些想将他杀之后快的“亲朋好友”。
她想也未想,变作了自己夫君的模样,迎了上去。
那是一场恶战。
最后的最后,她将自己的血灌入灵袍,发动了禁武诀。
以受此兵刃一击为代价,对方杀意起时,手中兵器顿解。
不求取胜,但求解剑。
她当时心里只是想:若我伤了这些人,他是不是要更加孤独,更加伤心?
手中没有了兵器法器,那些人惊疑不定,悻悻退去。
她擦干净了余留的血迹,催着座下白狮,低声道,向前跑吧,跑到你跑不动了,就放我下来。
白狮跑出了万余里。
等它停下来的时候,背上的女主人,早已停止了呼吸。
而它远在千里之外的,真正的主人,只怕终生都会以为,他那美丽骄傲的妻子,只是负气离开,也许终有一日,仍会相见。
人谁无妄念?
做与不做,也不过是一个选择。
我放下了手,光芒渐渐收拢。
百余件神兵利器在光芒中渐渐消融不见。
身上衣物慢慢坚硬,化作利刃,刺入骨肉。
这样的皮肉之痛,我夜夜都要遭受,故而居然并不觉得,有多疼痛。
太华之阴,解剑之袍。
我敬佩这样的女子。
换做是我,怎会有这样的勇气与决绝,肯不回头看那人一眼?
(三十八)
我只能挡住这一击。
恍然之间,好似听到衣襟里一声脆响。
有什么东西,砰然碎裂。
那是什么?
我无暇细想,铺天盖地的疼痛,缓缓地,从一根根经脉向外蔓延开来。
有人扶住了我。
我睁开眼。
是我的仙童,罗迟。
他侧着身,半抱着我,对李天王身后砍来的一剑不管不顾。
那一剑被弹飞了开去。
他们忘了,罗迟或许是这天地间仅存的一条横公鱼,刺之不入,煮之不死,天下利器,
无可奈之何。
我已没有力气推开他。
真君挡在我们面前,冷冷道:“抱好你主人,跟我走。”
他手上已没有兵器,此刻扫视场中,手中忽然多了一只白玉酒杯。
这酒杯在他手中不断膨胀、变大,继而慢慢改变形状。
五合花瓣,翠绿托柄,白玉底盘,其间流光溢彩、灵动非常。
周围已有人失声惊呼,“宝莲灯——”
“宝莲灯怎会在他手上?”。
司法天神站在最前排,反而却是最镇定地一个。
我看到他缓缓转头,去看自己的母亲。
方才,三圣母也敬了酒。
她此刻远远站着,瞬也不瞬注视着场中,那目光流转变幻、倏忽不定。
不知为什么,我觉得我好似读懂了。
她的眼神在笑,她在说:看,这是我的二哥,你们可以冤枉他,但是有谁能拦得住他?
我渐渐觉得手脚麻木,昏昏沉沉的,看不清东西。
罗迟抱着我的手,一直没有松开过。
真君手中握着的宝莲灯,好似已慢慢发出了光芒。
那样炫目却柔和,明明虚无却温暖。
我迷迷糊糊瞧着他的背影,蓦然发觉,这个人,其实从来就没有软弱过。
从前,他们都不相信他的时候,只有我和犬王肯相信他。
我常常觉得,因为这个,或许我在他的心中,会有那么微末的一点不同。
现如今,手脚不能动弹,被人抱在怀里,慢慢前行。
今日的一幕一幕,在心中如走马般掠过。
忽然之间,澄澈如同明镜。
弃席而去的哪吒三太子。
低头递杯的三圣母。
甚至对宝莲灯再熟悉不过、却平静地看着母亲敬完酒,一言不发的司法天神。
其实到了今日,我的信任与不信任,已不再重要。
他能走到如今,应当值得更多更好。
陈炉新花相照看,黑白木野讲情无?
杨戬,明年当垆煮酒,坐在你对面,拈起棋子的那个人,不会是我了。
你说,会是谁?
(三十九)
我睁开眼睛的时候,四周一片白雾迷茫。
蛮蛇坐在高高的石台上,居高临下地瞧着我,笑道:“三公主,怎么梦里都这么狼狈?
我低头一看,浑身浸透血渍,腥污难当,不由得尴尬一笑。
蛮蛇略微挥了挥手。
我身上血迹褪去,露出整洁衣袍,淡青、透绿。
蛮蛇仔细瞧了瞧我,忽而笑道:“三公主这个打扮,倒有几分肖似我一位故人。”
我有些心不在焉,道:“哦,这袍子,亦是从别处借来的。”
蛮蛇没再问下去。
隔了半晌,我才轻声道:“蛮蛇,我要走啦。”
蛮蛇轻轻“嗯”了一声。
我笑了笑,道:“以后做梦,没有人听你的牢骚了,真君脾气撩不得惹不得,他若来找你麻烦,你记得装老实些。”。
蛮蛇偏过头来,笑道:“三公主,你这是在交代遗言么?”。
我怔了怔。
现下仔细想想,我这临走之时,竟没有什么好跟人交待的。
想必也亦渐渐淡忘了我.同父王母后告别?
他们还不曾原谅我,我偷偷送回去的那些奇珍异宝,也不知道他们用上了没有,这些年,我只盼着他们别想起来,别再伤心,故而还是不要道别的好。
东海四姐......
她已先我走了一步,但真君既在,冤屈必有一日能大白于天下。
她最知我,我不必再说
或者是,告诉罗迟,下次识人带眼,不要跟错了主子?
可是他比我聪明,比我世故,并不需要我来提醒他。
刘甫?
他太通透了。
我要劝他什么?开开心心地过日子?好好活着?
这些我纵使不说,他也会做得很好。
我翻来覆去想了半天,低声笑道:“我想来想去,竟然也只有你,还能听我一两句遗言。”
雾愈来愈薄,蛮蛇的身形越来越清晰。
我知道,这最后一场梦,就要醒了。
蛮蛇的声音,听起来竟然有些伤感,低低道:“你也要走了么?”。
他此刻离我已经很近,清秀的眉眼,微微有些忧郁的眼神。
我踮起脚,拈去了他发上一片枯叶。
风声轻柔。
他的头发十分柔顺。
我对他笑了笑,道:“其实我真的舍不得你——这几百年的梦,做多了,痛多了,很习惯了,只是以后怕是不能了。”
蛮蛇沉默了片刻,道:“再见。”
他说完眨了眨眼,低声笑道:“也许很快。”
我没来得及反应,薄雾骤然散开,蛮蛇消失不见。
梦已完了。
我感到四肢知觉重回,疼痛未已,想要起身,却无法动弹。
身下似是软榻。
我艰难地睁开双眼,立刻怔住。
第一眼,居然又看到了蛮蛇。
他笑眯眯站在我十分眼熟的一个法阵当中,一只手居然抓着一只獐子腿,正吃得津津有味。
他瞧见我睁开眼,用衣襟擦了擦手,笑道:“三公主,又见面了。”
我环视四周,想要发声,喉头却猛然一甜,险些呕出血来。
这是......贡嘎山?
我们是何时出的南天门,我又怎么会没死成?
我正惊疑不定时,有人走了进来,瞧见我瞪大眼睛望着他,亦不吃惊,只淡淡道:“醒
了?饿么?”。
我十分茫然地摇了摇头。
他走过来,俯下身,十分自然地将我拦腰抱起。
我缩着手脚,不敢乱动,由着他将我抱出了洞,缓缓朝山顶去,小心翼翼地道:“真君,
这......这是去哪里?”
这一句话几乎没发出声,全卡在喉咙里,只动了嘴唇。
真君却居然听懂了,坦然道:“洗澡。”
我讶然,道:“为......为什么?”
真君上上下下瞧了我几眼,简洁地道:“太脏。”
我迷迷糊糊地想到,真君,这个,生性洁僻。
我从前做公主的时候,也是喜欢干净的,后来被押在灌愁海下几百年,加上司职除妖的
几百年,才发现原来干净,是这么奢侈的一件事。
我后来也生就个本领,一件衣服几天不换不洗,瞧上去照样也能整洁如新。
话虽如此,我现下这个情状,委实也有些太不像样。
绿袍沾了血,紧紧贴在身上,好似要融入骨血一般,那滋味万分诡异。
我有个感觉,好似就要被一件衣服活生生吃了,纵然天不怕地不怕,此刻面色却难免有些发白。
真君反倒比我淡定得多,一路稳稳当当地抱着我上山。
我心里知道,如今这个情况,若是硬要自己走上去,未免矫情了,于是安安分分便闭上了嘴。
到了半路,脑子才清醒了些,心头一跳,急急问:“阿迟......阿迟呢?”
真君道:“打猎。”见我瞪大了眼睛,又补了一句,“喂蛮蛇。”
我想起方才蛮蛇手里拿着的獐子腿,顿时了然。
山风轻拂。
走了不多时,便到了山顶,云气缭绕,风景如画,竟然还有一处天池
真君将我放在了池边,也不客气,伸手便来解我的腰带。
这袍子,原先也就是普通的一件罗袍,不过较平时所着更精致些,这腰带系口处,坠了一颗冰晶玉做的盘扣,下面来来回回,缠有四五个小结
真君拉了几下,没拉开,不由得皱了皱眉。
我瞧着,其实很有些想笑。
这方面,他一向无甚耐心。
我从前同他在一起的时候,亵衣就不做束扣的,一概改做系带,就是防他动情起来,手上力道没轻重,扯一件坏一件
他还要拉。
我顾不得嗓子嘶哑,干咳一声,提醒道:“真君,我我这衣服是借来的,撕......撕不得。”
他闻言停下了手。
我连忙道:“下......下面的结,先......先解。”
白玉般的手指顿了一顿,灵巧地开始解结。
解剑袍如同活物,原先紧紧贴在我身上,一碰见真君的手指,便软弱下来,轻轻依附在
他手指上,很快便被褪了下来。
我整个人一阵虚脱,耳边却听见“叮”的一声脆响。
有什么东西从我衣襟里滑落出来,敲击在池边的山石上。
我瞧了一眼,怔了怔,心中暗道不好。
这地上碎成了四五片的,居然是真君向嫦娥仙子借来的那块玉简。
宴上我无所事事,一直把它揣在袖子里把玩,关键时刻,随手也就往衣襟里一塞,便冲出去了。
我细细回忆,好似发动解字诀的时候,是曾听得那么一声清响。
原来当时碎的,是这个。。
好歹也是件仙气,灵气这么充足,怎么说碎就碎?
我面上有些发红,道:“对.....对不住,我回头一定......一定向仙子赔礼。”
真君瞧了那玉简一眼,淡淡道:“这倒不必,仙子已将这玉简送予我了。”
我点了点头。
我原先是打算,要从府里挑一件什么差不多的仙器,日后给他送过去,算做是赔礼。
思忖片刻,却又觉得不太妥当:
这男女之间送来送去的东西,总有那么些意义在里头,送个次的去抵,还不如装个傻,也就过去了。
我回了神,真君这边却停了手,没继续动作。
我自然知道他顾虑什么,因而轻声道:“真君,事急从权,我现下不太方便,也只有劳
烦你了。”
(四十一)
我再愚鲁,也知道此刻真君要做的事情很多,说到底,我是因他受的伤,他心中必定将此当作他的责任。。
我若再遮遮掩掩,岂不是给他添不痛快?
真君沉默片刻,道:“得罪了。”
真君揽了我的腰,缓缓步入水中。
这池水不深,恰恰没到真君胸口,我软软靠在他身上,只觉得碧波荡漾,池水微暖,隐隐还有些香气,不由得有些微醺。
真君单手穿过我一边腋下,扶住了我的身子,另一只手缓缓来去我身上几乎破成一条一条的亵衣。
我刚去了外袍,里头亵衣亦差不多成了红色,有些因结了血,同皮肤黏在一处。
照我的经验,若是就这么脱,真得褪层皮,因而低声道:“真君,先入水罢。”
我身上旧疤极多,此刻倒也犯不着用什么障眼法,这新的伤口盖着旧的,不甚明显。
何况虽说我大度地表示不避忌,但真君他到底,也是不能盯着我身上仔细看的。
这么一想,顿时放宽了心。
他这厢的动作,实在也称不上温柔小心。
我从前也是极怕痛的,现在却应当是最能忍痛的。
非但要忍,还要忍得不动声色。
真君方撕开我肩上衣衫,动作便顿了一顿。
我侧对着他,顺着目光,只知道他在瞧我后背,却不知道他看的究竟是什么。
我自然不好问,真君大人,你在瞧什么?
。
唯有低声道:“真君,我也没多么矜贵,稍事清洗便罢,这池水想来不是凡物,我多泡一会儿,也就是了。”
真君好似有些心不在焉,“嗯”了一声,继续手上的动作。
我觉着有些冷场,赶紧干笑道:“我此番是冲动了些,不知道真君大人早有准备......”
真君微微转头,瞧了我一眼,淡淡道:“你说得不错,我的确是早有准备。”
我被他瞧得有些心虚,悻悻低头,也不说话。
隔了半晌,他忽而道:“那件袍子,叫解剑袍是不是?”
我点了点头。。
他道:“谁给你的?”
我想了一想,道:“一......一个朋友。”
真君闻言冷笑了一声,道:“你交的好朋友!”
我吓了一跳,见他目光冰冷,苦笑道:“真君,我的朋友并不多,真不真心不打紧,能
够说说话,解解闷,也便可以了——更何况,他借我袍子,也是出于好心。”
真君没有再说话。
我的发髻乱了,微微垂了一丝下来,在水中慢慢散开。
千丝万缕,终究分道,无从说起。
(四十二)
我瞧得出,今日真君他,略有些浮躁。
他从前对我虽然也冷淡,但从来都可以算做是好言好语,今日却好几次冷着脸当面斥责,
丝毫已不留情面了。
他不说话,我便也不知道说什么好,两个人一同静默。
此刻他方清理完上衣,掬了清水,正缓缓洗我背后的伤口。
我虽然自己看不见,却能感觉细细碎碎的疼痛,一阵一阵,从背脊上传来,下意识便想握紧双手,无奈手上也没什么力气,握不住,反而微微颤抖了一下。。
真君的手,原来捏了水诀,离我尚有几分距离。
而今猝不及防,后背便贴上了他的手掌。
我体温一向偏凉,此刻失了血,肌肤愈发冰冷,与真君手掌一触,一时之间,暖得竟叫人发怵。
真君沾了满手血污,也怔了一怔。却没有放手。
我痛得浑身一僵,面上也有些挂不住了。
方才我不觉得尴尬,只因身子没在水中,又不需直接触碰。
但现下这个姿势,却着实,有些不合适。
我想要往后退开些,无奈却动弹不得,喉中一股腥意上涌,多亏及时咬紧了牙,才没一口血喷出来。
真君却没留意这些,只顾瞧着自己的手,又瞧了瞧我的脸,面色忽而渐渐柔和下来,低声道:“怎么又哭了?”。
我这才感到,眼角有些湿润。
掉眼泪此类小儿女的行径,于我已经十分陌生,此时此地,我居然还有眼泪,实在是一件稀奇的事。
他这么说,我亦只有勉强笑了一笑,迷迷糊糊地答:“哦,也没什么。”
真君扶着我后背的手微微放轻了力道,半晌,才道:“我并不是要责骂你,只是这件袍子戾气过重,兵刃之气都入了骨,是样害人的东西,你这位朋友,恐怕没有安什么好心。”
我略微沉默,轻轻点了点头,低声道:“多谢真君提醒。”
真君没再说什么。
等洗完了伤口,他摄了件白袍,将我轻轻裹住,抱上了岸。
岸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张雪白的软榻。
他将我在榻上放下了。
我脚上却没有穿鞋袜,双足和小腿露在外面,微微有些凉意。
真君在我面前,缓缓蹲下身来。
我吃了一惊。
他已伸出手,将我左足握到了手中,道:“洞仙池水,亦只能洗净表面污浊,我现在将九转玄功从你脚底逼入,将阴浊之气消尽,你放松些,不会太痛。”
我无力辩驳,只得任他施为。
周身的确有些痛,却不大要紧,昏昏沉沉间,我忍不住去看被他握住的脚。
罗迟曾取笑我,说我浑身上下,最漂亮的就是一双脚,指甲小巧剔透,微微透粉,一只手掌就能握住。
但可惜,再往上,一条腿却是瘸的,筋骨断了,骨骼有些扭曲,瞧着,总是不太雅观。
我原先很怕他见着,现在却好似不怕了。
后来想了想,我害怕,不过是怕他会放到心里。
若然他也十分坦然,那我还有什么好怕的?
我靠在榻上,意识半浮半沉间,好似听见真君轻轻说了一句话,一个数字。
“一百二十七。”
(四十三)
我躺在榻上,靠着柔软的垫子,居然睡着了
周围白雾迷茫
我发现自己还在山顶池水旁,披着白衣,身下仍旧是雪白的软榻,真君却不知去了哪里。
蛮蛇坐在我面前的地上,看着什么东西,发着呆。
是梦。
双足双手都有力气,我撑着身体爬起来,发现周围一景一物,幻梦似真,都与我清醒时
见着的,一般无二。
他造梦的水准,果然一日比一日高明了。
我叫了一句:“蛮蛇?”
他低低应了一声。
我在他身边坐下,瞧着面前碧波池水,低声道:“我为什么没有死?”
蛮蛇懒洋洋瞧了我一眼,道:“伤的都是筋骨皮肉,最多有些阴秽之气入肌入理,本来就都是外伤,你一条真龙,不至于破点皮就见阎王吧?”
我怔了怔,道:“你.......你是说,我根本没受很重的伤?可是这袍子反噬之力,连上古真神都能杀死。”
蛮蛇笑了笑,忽而指了指面前,道:“你说的是这件袍子么?”。
他面前地上,静静躺着那剑解剑袍。
上面血迹奇迹般已消失不见,如同初见时一般,带着浅浅的碧色。
我吃了一惊。
蛮蛇得意一笑,小声道:“我现在离你近得很,但凡你见过摸过的物事,我都能在你梦中造出来......唔,如果是这件袍子发动起来,恐怕就是你们家那条会打猎的小鱼,都要当场被大卸八块,你怎么会没事,的确是稀奇得很。”
我想了半天,才明白“会打猎的小鱼”是谁。
若连罗迟那样的金刚不坏之声都抵抗不得,那我又是怎么活下来的?
那边蛮蛇顿了顿话头,继续道:“唔,除非你身上,还带了什么别的法宝?”
我愕然道:“我哪里会有什么法宝?”
蛮蛇瞧了我几眼,淡淡道:“能护你于无形,又能让你一无所觉,恐怕不是什么简单的法器,你觉着它简单,可能因为它本身灵力一般,功效却十分神奇罢。”
我隐隐有了不祥的预感,追问道:“什么功效?”
蛮蛇眨了眨眼,忽而凑过来,低声道:“三公主,你法力高强、性子温柔,人又生得漂
亮,可曾有什么人暗中倾慕于你?”
这个时候,他却同我来开玩笑。
我板起了脸,冷冷道:“既然是暗中倾慕,我又怎么会知道?”
蛮蛇哈哈大笑,低声道:“哦,依我看,这法器放在你身上,恐怕也不是一日两日,倒似是有人早有准备,拿此物作为转嫁,将劲力通通引去了自己身上——故而你只受了外伤,内劲却早有人替你全数顶了。啊,这人若是还没死,那法力必定是高深莫测,三公主,你认识这样厉害的人物么?”
我如遭雷殛。
这一场梦醒来,眼前景色未变。
面前的人,换做了真君。
他坐在我身边,面上仍旧是冷冷淡淡,没有什么表情。
我手脚血气已活,竟能动了。
他与我离得很近,抬一抬手,就能触到。
我瞧了他半晌,笑了一笑,叫道:“杨戬。”
他身子微微一震,回过头来看我。
我伸手过去,轻轻理了理他耳边的一绺散发,低声道:“杨戬,痛么?”
你的早有准备,原来是这个。
(四十四)
他目光略微松动。
我叹口气,反身张开双臂,轻轻抱住了他。
他身子僵了一僵,到底却没挣开。
我翻身的时候,双足仍旧不着力,滑落到地上。
他沉默地将我□着的双足移到他膝上,半晌,方才沉声道:“怎么了?”
我喃喃道:“我错啦。”
他似乎也觉得好笑,拍了拍我的背脊,道:“什么错了?”
我没有回答,双手沿着他背后经脉微微动作、查探。
灵中虚弱,小玄、定通受损。
他受的伤并不轻,却偏偏不肯让我知道。
他有所察觉,微微推开了我,皱眉道:“你做什么?”
我笑了一笑,低声说:“别动。”
这么近看,他的眸色极浅,清清楚楚,就能映出我的模样来:
有些疲倦憔悴,但目中微微发着光,那是许久未有过的跳荡鲜活。
他看着我眼睛的时候,我扶着他的双手,支起身子,先亲了亲他的额头,然后往下,缓缓附上了他的唇。
我的嘴唇冰凉。
他的唇很薄,微微带了茶香,我轻轻吮吻了几下,他却不肯张开嘴。
但我却也不是好相予的,狠狠咬住他下唇,趁他吃痛,借机而入。
他几度想要推开,却不敢碰到我身上伤口,用不出力,唯有一退再退。
我将早已祭起体内龙元,从唇齿之间,一点一点,推了过去。
他立刻惊觉,单手从后面按住我脖颈,轻易便将龙元拍了回去。
我亦被他拉开,却不肯罢休,顾不上喘息,十指紧紧抓住他胸前衣襟,再度用力吻上去。
他大致也被我这阵势惊呆了。
我从前虽然骄纵,却绝没有这样凶狠过。
后来我想,我情急之下,用的法子,可能不太对路。
这个人的性格,牵着不走,打着倒退,想要强迫他,根本就是个笑话。
我被拉开了两次。
第三次,我觉得,他终于怒了,双手不知道捏了一个什么诀,我周身顿时出现了一个大大的水泡,将我围在正中,缓缓漂浮到空中。
他鬓发微乱,面色铁青,衣襟被我扯得松松散散,冷冷道:“敖寸心,你疯了不成?”
我怔了怔,想要将双手贴在水泡壁上,刚刚触碰,却觉得一阵刺痛。
我咬着牙,不肯缩回手,一掌按实。
水壁虽然变形,但我手掌亦如刀削般疼痛。
杨戬面色变了变,挥手撤了禁制。
我自半空跌下来。
他伸了手,松松环住了我。
我没有动。
池水映照下,我瞧见我二人的影子,一深皂、一雪白。
林深雪浅,万籁俱寂。
(四十五)
我紧紧攥着他衣衫,喘息了几下,却发不出声音来。
他的声音平淡,在我耳边道:“保住你的龙元,我并不需要。”
他这样说,我便知道已没有希望,微微闭上了眼。
清风微拂。
我伏在他怀里,他便静静抱着我。
我们都没有话好说。
身后却忽而有人干咳了一声,道:“真君,三太子来了,正在洞中候着你。”
我被吓了一跳,杨戬却镇定得很,“嗯”了一声,抱着我轻轻转了个身,放回了榻上,整了整衣衫,便下了山。
报信的人侧身让了让,待到杨戬走得远了,才坐到我身边,慢条斯理地道:“元君莫瞪我,我也不想上来的。”
我无精打采地道:“无妨,你打完猎了?”
罗迟没答我这句,上上下下瞧了我几眼,似笑非笑地道:“元君,你们方才做什么了?我瞧真君的脸色,难看得很啊。”
我仰天躺在榻上,喃喃道:“也没有什么,就是亲了他一下。”
罗迟道:“嗯?”
我叹了口气,道:“但是他不肯给我亲。”
罗迟道:“然......然后呢?”
我老老实实地道:“然后?然后我还是亲到了。”
罗迟顿时说不出话来,我俩一起沉默。
半晌,我才悠悠叹了口气,道:“阿迟,你说有什么办法,能让他不知不觉中,吞下一样东西?”
罗迟当机立断地道:“没有办法。”
他目光在我身上略微一转,面色也变了,道:“你......你不是在动那个脑筋罢?”
我低声道:“没了龙元,我也死不了,不过是虚弱些罢了,于他却大有裨益,两害相权,取其轻者......”
罗迟“哦”了一声,慢吞吞地道:“说来说去,你还是放不下对他的那点心思。”
我讪讪笑道:“若连这点心思都没了,我活着,还有什么意趣?”
从前我处处收敛,小心翼翼,是怕他看了出来,或旁人看了出来,觉得尴尬。
如今我在百花园做了这样的事,等于摆明车马、大开门户,捅破了窗户纸,倒也没什么好遮掩隐瞒的了,不若大方一些。
罗迟摇了摇头,也没说话,只蹲下身,从随身丝袋中,取出一双罗袜。
我左脚旧伤常犯,故而所穿罗袜,与一般的有所不同。
罗迟量过尺寸,将其加长,在伤处做了个夹层,填了些棉花。
如今,他低头帮我穿袜。
阳光照在他侧脸上,俊秀、沉静,我瞧着,不知道为什么,竟觉得有些凄凉。
他一边穿袜,一边淡淡道:“元君,我母亲生前,同我说过一席话,我想说给你听听。”
我点了点头。
他继续道:“她与我说,这世上再神奇的道术、仙法,都不能教你真正明白一个人心中在想些什么,故而愈是不问、愈是不说,便会有越来越多猜想猜忌。元君,你们不把话说清楚,这笔帐就永远是一笔糊涂账,没有了结的一天。”
(四十六)
我怔了怔。
我一条上千岁的西海真龙,被一个年岁不过几百的水族后辈,宽慰教育了。
最悲剧的是,我竟然连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。
我讪讪笑了笑,转而道:“唔,不知道三太子此番前来,所为何事?”
罗迟看了我一眼,顿了顿,才道:“三太子是从东海来的。”
我心中咯噔一下,颤声道:“和我四姐有关吗?”
罗迟按住我手臂,低声道:“元君,三太子把四公主的......遗体,偷出来了。”
我脑中轰然巨响,若不是罗迟扶住了我,几欲从榻上滚下来。
罗迟说这话前,我一直抱着一丝希望:
杨戬断不会出手杀我四姐,如此一来,申吕所说不可信,事情就有转机。
但现在,她的死,却是板上钉钉的事,已无可质疑了。
我强忍着,总算没有掉下泪来,咬着牙,双目一眨不眨,盯着罗迟。
罗迟被我盯得皱了皱眉,淡淡道:“元君,你这就是强人所难了,我若现在带你下去,真君恐怕不会放过我。”
我不说话,也不动,仍旧这么看着他。
罗迟叹口气,道:“你就是把我看死了,我也一样没有办法——真君在下面洞中设了禁制,你当是我们随随便便就能进去的吗?”
我低声道:“那不打紧,我们可以不用进去,就在外面听听壁角。”
罗迟看了看我,迟疑道:“若是被真君发现——”。 我瞧他小心翼翼的样子,不由得觉得有些好笑,低声道:“阿迟,其实真君为人,并没有你想得这样可怕——我在百花园中私祭解剑袍,是他用法术生生替我受了去的,方才我在山顶那样胡闹,他也并没有拿我怎么样......他为人恩怨极其分明,但凡有人对他有一点点的好处,都能这样回报。我们在外面听着,便真是被发现了,最多不让我们再听,也不会怎么样的。”
罗迟低下头,道:“真君受了伤?”
我苦笑道:“你也没瞧出来,是不是?我先前也没看出来,要不是蛮蛇——”
罗迟似乎略微有些发愣,此刻才低声道:“怪不得你想起来祭龙元给他。”他说完,弯下
腰,在我面前蹲了下来,叹了口气,道:“上来吧。”
我又惊又喜,赶紧爬上他的背。
他背起我,身形轻盈,脚下如有风,不过十几下起落,便到了先前真君用来囚禁蛮蛇的山腹洞口。
方接近几步,便听见里面有一个清越的声音道:“照伤口看来,倒的确是被人一爪透胸而死。
这声音我自然辨得出来,正是杨戬那位同我们四海有些仇隙的义兄,三太子哪吒。
又隔了小半会儿,杨戬淡淡道:“东海那名婢女,说的未必是假话。”
三太子笑道:“何以见得?”
杨戬道:“她嗓音嘶哑,双足虚软,两颊略有浮肿,足见其伤心郁郁,已非一两日之事。人说的话虽然可以假装,这体虚的病症,却是装不出来的。”他顿了一顿,又道:“更何况,她说话之时,并不惮于直视我,不尽不实之人,恐怕没有这样大的胆子。”。
三太子低声道:“二哥是说,有人变作了你的样貌,前去行凶?”
杨戬沉默片刻,道:“此人当真是个人物,照申吕所言,四公主至死,都没有人发觉此人是个假冒的,想必这人对我的一言一行,都了解得十分清楚。”
三太子闻言叹了口气,道:“这会是什么人做的,二哥心中可有数么?”
杨戬淡淡道:“拿刀的人,你我心知肚明,只是不知道今次这把刀,是什么来历、什么
背景,做事竟这样狠绝。”
洞内沉默半晌。
杨戬又道:“外面情形如何?
三太子笑了笑,道:“哦,这我看你倒不用担心,你那位宝贝侄子精明得很,头一个先把自己娘亲给押下了,说她是非不分,助纣为虐,故而来了个大义灭亲云云——其实这大牢就设在司法殿,三圣母自然是什么亏都吃不着的。不过这样一来,倒恰恰堵住了上面那两位的嘴,教他们抓不出什么把柄来,还要反过来称赞一句:大公无私,精忠可表,哈哈。”。
杨戬亦笑道:“此番多亏了三妹的宝莲灯。”
三太子忽而叹了口气,低声道:“二哥,我还想要问你,你明知宴无好宴,做什么还任
由她去百花园?我早同你说过,由我去捣个乱,将她堵在府上,不是安全多了么?”
真君沉默了片刻,似乎是笑了一笑,道:“你能堵她多久?事情过后,难保她又会搞出些什么来。一样都是闯祸,带在身边,总要安全一些。”
我同罗迟站在洞外,面面相觑。
我再愚钝,也知道这个“她”说的是谁了。
罗迟极其悲哀地看了我一眼,那眼神就像在说:你还能再丢脸些么?
我赶紧别过头去。
这一别,又吓了一大跳。
面前骤然多了一张脸。
姣好仿若孩童,双颊微粉,目如点漆。
这位小祖宗不知何时站到了我面前,背着手,抬着头,笑盈盈地道:“三公主,站了这
么久,怎么不进来坐坐?”
(四十六)
三太子瞧着我,面上表情似笑非笑,十分欠扁。
我确定了,他最后那句话,是故意要问给我听的。
但现在却实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。
我拉住他袖子,低声道:“我四姐在里面?”
三太子笑意立去,瞪了一眼我身后的罗迟,道:“不是叫你别让她下来么?”
罗迟瞥了他一眼,不温不火地道:“三太子,你是我主子?亦或元君是我主子?你自己若有个老婆,难道会去抱着别人的老婆睡觉么?”
三太子一张精致小脸上红红白白,表情一时精彩得很。
我竟忘了提醒他,罗迟虽然温吞,但唇舌之利、言语之毒,冠绝三界,无人能及,连刘甫那样的人物都招架不住。
三太子僵着不开口。
幸而此刻真君在里面扬声道:“罢了,进来吧。”
我喜出望外。
罗迟一言不发,将我背了起来,缓缓走入洞中。
此刻洞中已燃起明灯。
蛮蛇盘膝坐在阵中,双目微合,似已入定。
真君站在我先前躺过的榻边。
榻上,豁然躺着我昔日那英姿勃发、神采飞扬的东海四姐。
我咬着牙没有发出声音,任罗迟一步步走到榻前,将我放在床沿。
她面色一片苍白,身上衣衫已被重新整理过,看不出血迹。
真君此刻目光也十分柔和,低声道:“你多陪她片刻罢。”
我颤抖着伸手去探她龙脉,却一片沉静、毫无生息,不由得茫然起来,一时竟不知所措,抬起头,恰迎上真君目光。
他转身要走。
我瞧着他背影,不知怎么,总觉得影影绰绰,并不真切。。35cf8659cfcb13224cbd47
好似浮云天际,飘忽不定,最终无可捉摸。
这感觉让我有些忘情,不知怎么就伸出了手,抓住他一片衣角。
丝袍冰冷柔滑。
我紧握着不肯放手。
这掌中触感,方是最真实的。
真君停下了脚步,回过头来看我。
我低声道:“别走。”
这话说得极轻,连我自己都几乎听不见。
他看了我半晌,终于回转身,在我身边坐下。
我松开抓住他衣襟的手,握住了榻上四姐的手
我行到今日,不论本意如何,已是离经叛道、渐行渐远,举目虽有亲朋,却鲜有能亲近者。
唯独这位四姐,对我始终如一。
她的手虽然冰冷僵硬,但我这么轻轻握着,仍旧觉得心中,有些许微薄暖意。
真君没有说话,略微扶住了我,让我侧过身子,靠在他肩膀上,不至于支撑得过于辛苦。
罗迟不知何时,已退了出去。
蛮蛇没有醒来
我伸出空余的一只手,轻轻握住了真君的手。
真君没有挣开我的手,却并没有反握。
这没有什么关系,我亦觉得很好。
此时此刻,应当有许多话要讲,最终我却一句话都没有说。
这么坐了不知多久,山穴中微微起了风。
四姐身上罗衫单薄,被风一吹,更显萧瑟。
我勉强笑了一笑,道:“我给四姐加件衣服。”
床榻边,是罗迟在宴上一直捧着的白裘,想来他匆忙冲出去救我,并没有来得及放下手中的毛氅,因此一并带了来
她送给我的东西,没想到竟用在了自己身上。
真君看我的目光,自然便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,伸手将那白氅拿了过来,递给我。
我艰难地俯下身,轻轻将手中白氅,覆在她的身上,用手整平、盖好。
这一番动作做完,我亦是大汗淋漓。
真君原本一直沉默,此刻目光忽而定在一处,低声道:“这是什么?”
(四十七)
我顺着他目光瞧过去。
白氅衬里一角,用金色丝线,绣了一条飞龙。
我伸出手,轻轻摩挲,道:“有什么不对么?”
真君皱了皱眉,道:“这是个法印。”
我奇道:“法印?”
真君点点头,道:“你让开些。”
我缩了缩身子,让到他背后,见他一指点出,一点光芒在指尖透开,慢慢渗透到那金色飞龙之中
那金龙得了灵气,浑身气息流动,竟然慢慢活动起来,好似活了一般,双目荧亮,隔了半晌,张口一吐,竟凭空吐了一支小小的竹管出来。
我“啊”了一声,道:“这是我们四海的密信。”
真君将那竹管从榻上捡起。
我低声道:“这密信上也结了印的,只有收信者本人用灵力催吐,方能打开,若是旁人得了去,就是强行打开,里面的信件也会自焚燃尽,不致泄露机密。”。
真君闻言,将竹管递了过来,淡淡道:“你看吧,应当是写给你的。”
我伸手接过,深深吸了口气,合掌按上了竹管底部。
灵力一吐,竹管应声而开,现出一面小小一卷玉版纸来。
这信,果然是写给我的。
照罗迟所言,这大氅送至我处,也不过几个月的功夫。
此后不久,四姐便出了事。
这信恐怕关联重大,我一念及此,不由得瞧了真君一眼。
他拍了拍我的肩,转开了目光。
我双手微微颤抖,将那卷纸打开。
真君仍旧偏着身子,没有回过头来。
我略微闭了闭眼,低声道:“我读给你听。”
这信上笔迹,大开大合,收放自如,全无半点女子的娟秀之气,正是我四姐的手笔。
我咬了咬唇,低声读道:“三妹见字如晤......”
“三妹见字如晤。
桐化海小酌把臂,亦已廿载矣。今尔庙堂之高,余四海之深,欲一见而不可期,盖因缘势运也。
此信既展,余当已殒命,其中机窍,不可言尽。
汝当携信顾访昭惠二郎显圣真君,天地安稳,众生祸福,皆在于此。别余顿首,唯愿三妹一切安好。”
信末没有署名,一样是一条御天金龙,直欲破纸而出。
我紧紧捏着信
原来她,早就知道自己会死。
是什么事这样紧要,让她不惜通过两次辗转,也要把消息传到真君手上?
我止住颤抖,将信递给真君,道:“此处还有一个法印,想必是要给你的信。
真君默默接过,依样画出法印。
信上金龙一样张口吐出竹筒。
我望着真君。
“你四姐恐怕是无意之中,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,才被杀人灭口,”真君握着手中信笺,缓缓道:“她之前就做好准备,知道若是直接送信给我,太过张扬,恐引起怀疑,因而故布疑阵,由你转交——她那日去赴‘我’的约,想必也是想趁此机会,将事情告诉我,可惜还没有说出口,便为人所害。”
他微屈手指,将信展开。
上面却只有一句话,一个地方:。
云梦大泽,须弥洞。
(四十八)
这个地方,我居然是认得的。
那时我还住在灌江口,有一回听人说起,我南海的二姊润心,就要出嫁了。
她同我一向交好,只不过因我嫁了杨戬,同四海翻了脸,她为人又柔弱乖巧,不似四姐那般大权在握、进出自由,故而已经很久没有来找过我了。
话虽如此,一场姊妹,礼不能免。
但我当时,却有个难处:出嫁之时,身边并没带甚么嫁妆,此刻除了栖身的这座宅子,最值钱的,大概就是各类珍奇兽皮兽骨。
这些东西,我却是万万送不出手的。
我硬着头皮去找杨戬,谁知还没开这个口,就吵了起来。
为什么吵,我现下也记不得了。
只记得这一场口角导致的直接后果,就是他转身挎了弓提了枪,头也不回地出了府。
这一走,就是好几个月。
我同他吵过后,便也后悔了,但要我拉下脸皮,跑出去找他哄他劝他,却也是不能的。
我那时虽然喜欢同他争,但心里总是觉得,他娶我的时候,并没有人逼迫着他,可见他心里还是最喜欢我的,总会回来找我。
我后来知道了真相,其实也十分后悔,设身处地,便明白了他的难处。
若是当初我早早知道了他的心意,一定就不会这样待他。
但那一年,我却还没有想得这样透彻,自己跟自己发了一通脾气,便也出了门,在人间到处乱走,路过个小镇子,却听人说起了一件趣事:
说是云梦泽每到圆月时分,湖面都会投射出一只浑身长满白色长毛的大虎,卧在地上,
怀中闪闪发光,仿若星辰入怀,十分璀璨漂亮。
但这大虎却只是个虚影,有好事的人找遍了整个大泽,别说大虎,连根虎毛都没有寻着。
我听了,不由得有些欣喜:这哪里是大虎,分明是只狮子,此地的人没见过狮子,便以为是大猫了。这狮子只见其影,不见其形,想必是靠了什么法术,设了禁制,躲在了潭中哪一处,却不慎经过湖光反射,露了踪影。
这狮子既有这样的能耐,怀中藏的,想必亦是个宝贝。
我打定主意,预备找了去,同它打个商量,用龙鳞与鲛珠,换了它的宝贝来,送给我的
二姐做礼。
这一路走一路寻,费了好些个时日,等到真的找到那洞穴里,却吓了一跳。
那巨大的雪狮,四爪血肉,都已与地下石穴,紧紧连到了一起、生到了一起。
我瞧得难受,忍不住道:“谁把你关在这里的?我......我救你出去。”
它碧绿色的眼睛直直盯着我,半晌,才柔声说:“是我自己。”
我惊呆了。
它垂头舔了舔怀中微微闪烁的两颗珠子,说:“我答应了一个人,要守在这里,守足三百年,我怕我受不了寂寞,最终会跑出去,所以预先把自己锁在这里。”。
我瞧得出来,它很宝贝那两颗珠子。
我此刻觉得它毅力非凡、可敬可佩,自然也打消了换它宝贝的念头,便干脆坐了下来,同它聊天说话
它总是静静听着,偶尔发问,声音也是轻轻的。
我这么多年,很久没有这样同别人说过话,觉得很安心。
临走的时候,我对它说:“你等着,我会再来看你。”
这一说本是真心诚意,谁知我回去不久,便出了那件事。
我被遣回西海,开头几年,日日严加看管。
等我得了隙跑回去看时,那雪狮已不在了。
我不死心,每年都去,但年年失望而回。
再后来,我去了灌愁海,去了天庭。
这些事,本来在我记忆当中,都已有些模糊遥远,此刻见到了这个地名,方才一一浮现。
不知不觉,竟也过去了这么许多年。
我吸了口气,低声道:“这地方我认得,我带你去。”
(四十九)
真君颇有些意外地看了看我。
我干咳一声,道:“地头有些偏,不太好找,我有个朋友在那里暂居过一段日子,故而
去过好几回。”
真君点点头。
我将那白氅重新给四姐盖上,低声道:“什么时候动身?”
真君沉默了片刻,道:“明天。”
我吃了一惊,道:“这么快?”
现下我们两人身上,多多少少都是带了点伤的,我虽然不太严重,但行动到底不便,真君的伤瞧不出来,却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状况,比我危险得多。。
真君皱眉道:“拖不得,今夜你替我画张图,明天我就走。”
我扬了扬眉,轻声道:“画图?”
他没再答我。
我有些明白了。
他是准备去,但却不是带我去。
他要自己一个人去。
我没说话,只是点点头,轻声道:“抱我去里边罢。”
此地除了外面困住蛮蛇的法阵,停放四姐遗体的软榻,再往里面一些,还有一个小小的耳室模样的山洞,里头摆着一张石桌、一张石床。
真君把我抱到里面坐下,化出笔墨,自己坐到一边,闭目打起了座。
我想了一想,乖乖提起笔,给他画图。
山洞里很静,我凭着记忆一点一点勾画,不知不觉,外面天色已渐渐暗了。
今日不知为什么,却没有那种熟悉的困意,大致蛮蛇自己也倦了,没有功夫来折腾我。
我伸手化了一盏铜灯,摆在桌上。
灯光昏黄,映照在我素色衣襟上。
我手微微一抖,一滴墨团,落在衣袖上,氤氲开来,好似一朵墨色的花。
我愣了愣,真君已睁开了眼。
灯下看美人,滋味又分外不同。
我连忙笑了一笑,道:“画完了。”
真君从我手中接过画,就着灯火,细细地看,有些不明白的地方,便低声问我。
我一一解答。
灯火摇曳。
我一边回答,一边觉得有些恍惚。
我二人好似,从未这样平静地、长久地,坐在一起过。
他看得很认真,并没有抬头。
我缩起了脚,半跪到石床上,伸出手,轻轻将罗衣的带子解了。
空气微微有些冷。
我打了个冷战,蜷起身子,慢慢靠近,握住他拿着图纸的手,将之压低。
他抬头看我,顿时也愣住了。
我现今身上,统共也不过一件单衣。
这唯一一件遮蔽的物事,已被我扯开了大半。
我没给他反应的机会,将图纸从他手上拿走,捉着他的手,按到自己的胸口上,颤声道:“杨戬,你告诉我,四姐真的死了么?我......我越想越怕,你能不能抱抱我?”
我演起戏来,也是极高明的,略微眨几下眼,眼眶便红了,手掌微微颤抖,一运内劲,心跳便也快了好几倍。
他没什么说话,只是沉默地抽回手。
我也不强求,便松了手,扑上去抱住他,双手环住他的脖子。
他被我突如其来这么一撞,撞得身子向后一仰,下意识便扶住了我的腰。
我用力咬了咬唇,一吃痛,眼泪顺势刷便流了下来,带着哭腔道:“杨戬,我求求你,别推开我。”
我这一着很是阴险。
果然他僵在了那里,并没有再伸手推我。
(五十)
按往日的经验,碰上面前这个人,我无外乎会发生两种状况。
其一就是智慧陡降,方寸全失,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。
其二则恰恰相反。
我对他真正动起心思和脑筋来,便是刘甫那般七窍玲珑的人物,拍马都未必赶得上。
此刻我虽算计着他,倒也吃准了这种时候,他绝不会对我发火。
他不动,我便动了,凑过去咬了咬他的耳朵,低低呜咽道:“我......我先前其实骗了你,我没有入定,我是真的睡着了,每夜都发一样的噩梦。我今天不想睡着,也不想做梦了——杨戬,你帮帮我好么?”
如今蛮蛇在真君手上,造梦这件事,早晚要被他知道,不如我自己坦白些
此刻说这样一个秘密出来,多少也能乱一乱他的心神。
他果然没说什么。
我手上用用力,将他推到榻上。
灯火下看来,他眸色微微泛碧,好似初寒湖水,十分荡漾诱人。
他瞧着我,倒也并不慌乱,隔了半晌,道:“你想怎么做?”
这话问得极妙。
我原先当他会说,“你要做什么?”、“你有什么目的?”,故而早早都备好了说辞。
结果他问的却是这么一句。
他为人素来有些冷漠,但模样生得太好,忽而压低声音来了这么一句,我纵然预先有了准备,也有些招架不住,知道再同他说下去,破绽只能愈来愈多,故而一咬牙,干脆便低下了头
我身子还有些疲软,双手是撑在榻上的,此刻也不顾了这么多,便就势用嘴咬住他腰间衣带,微微一扯。
我们从前做夫妻的时候,我做得比这出格得多,便是一块生铁,也能教我撩拨出火来。如今分开了这许多年,他果然也有些不习惯,应当是被我吓了一跳,呼吸却也微微急促起来。
我瞧他表情,就知道今日这计划能成,顾不上平衡身子,腾了一只手出来,趁热打铁,伸去他脑后,拔去他头上发簪。
他神色略微有些复杂,忽而半坐了起来。
他这一动,我二人下身便轻轻撞在一起。
我觉出裙下牢牢抵住我那物事的热量与YD,也吃了一惊,一时没忍住,低低叫了一声。
他亦低哼了一声,伸手托住我的腰。
我心中虽然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,却仍旧有些迷迷糊糊。
灯火虽然被他打熄,但四处却都似是着了火。
我不敢看他的脸,透过外面微薄的雪光,目光紧紧盯着手中一片衣襟。
那上面一片墨迹,本已干涸,慢慢又化开,墨色如同发丝,一点一点,扩展开去。
这便好似我对这个人的心意。
从前是深色的、小小的一滩墨渍,色泽单纯饱满。
而今,这团墨渍,正一点一点,缓缓变细、变浅,慢慢铺展,愈渗愈远。
但我心里知道,它从来都没有减少过。
第二日一早,他仍旧要走。
走之前他施术给我沐浴净身,又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大堆衣物,将我裹了个严实。
其实他根本不用费这么大的劲。
我现下,真的是连手指都没法动一下。
他坐在床边,拿了一副玉篦,简简单单帮我挽了个髻,不知想起了什么,出了片刻的神。
我轻声道:“快去罢。”
他点点头,简短地道:“等着我。”
他出了洞不多久,罗迟一矮身便进来了,几步跨到我窗前,面上一阵红一阵白,好看得紧。
我一个没憋住,便笑了出来。
他一言不发,抓了我的手,一丝水族灵力透过脉门细细从我经脉中游了进去
隔了半晌,他才停了手,瞪大眼睛瞧着我,道:“你......你的龙元......”
我干咳一声,低声道:“你小声些成么?”
他镇定下来,呼出一口气,似笑非笑地瞟了我一眼,道:“元君,我之前是小觑了你,以为凭你的道行,绝对斗不过真君,此番是如何成的事,能说与我听听么?”
我觉得略微有些尴尬。
他盯着我,目光炯炯,显得十分好学。
我没奈何,只好十分宛转地道:“其实也没有什么,只不过趁他最没防备、最容易疏忽的时候,将龙元化整为零,一小份一小份地输过去......”
罗迟瞧着我,满面狐疑,低声道:“真君什么时候最容易疏忽?一夜还能疏忽这么多次?”
我被他逼得紧了,唯有道:“这......咳咳,你日后成了亲,就.......就慢慢会知道了。”
罗迟何等聪明,我话讲到这个地步,他焉能不懂。
他显然是被这个事实震住了,隔了好半天,才叹了口气,道:“元君,我错了,我方才
竟还觉得你高明。”
我怔了怔,道:“什么?”。
罗迟淡淡道:“我问你,若真君昨夜没让你得逞,今早又一个人走了,你会怎么做?”
我缩了缩鼻子,老老实实地答:“这......大概是偷偷跟着去罢。”。
罗迟点点头,道:“那现在呢?”
我想了一想,顿时愣住。
罗迟缓缓道:“明白了?真君不过是顺水推舟,既安了你的心,又让你没这个力气跟着去折腾......你要同他斗心计,委实太早了些。”
(五十一)
他的这番话,我听着,有些难过,又禁不住欢喜。
难过的是,这一遭,我又没能帮上什么大忙。
欢喜的是,他竟肯为了我,费这样多的心思。
若是换了从前,他是绝不肯这样做戏的。
由此可见,倥偬百年已过,再坚定的人,性情也难免会有所改变。
我二人如今都学会了虚与委蛇,粉饰太平。再怎么难堪的事体,只消不戳破,不说穿,便可以装上那么一装。
我心中喟叹,低声笑道:“不论如何,龙元他是吞下去了,更况此行尚有三太子同去,
姑且算是个好结果罢。”
罗迟盯着我瞧了半晌,慢慢道:“元君,你果真是没药救了。”
我抬起手,抓住他的手握了握,诚恳地道:“阿迟,累你至此,是我的不对。我这元君本就是个虚衔,如今这么一闹,恐怕也是保不住的了,从今往后,这名号也不必叫了,你我相知如友,你便叫我的本名吧。”
他听了这话,眼神蓦然亮了一亮,好似秋火燃田,慢慢烧开去,细微,却不断绝。
隔了好半天,才低声叫道:“敖寸心。”
即使是最狼狈地时候,我也从未听见他这样失态过。
他的声音压得很低,但却显得很惊慌,很疑惑。
我拍了拍他的手背,以示宽慰,方要撑起身子来,却听到了外面蛮蛇的声音。
他说的是,“你是谁?”
我吃了一惊。
这个时分,洞外怎么会有人进来?。
罗迟示意我噤声,自己起身贴着石壁,朝外面瞧了一眼,随即不知怎么,面色便有些难看。
外面静了一小会儿,方有人含笑答道:“二八部雷神,擎苍麓下,天君刘甫,见过定光仙人。”
我呆了一呆。
这的确是刘甫的声音。
他怎么这样神通广大,竟能找到这里来?
我挣扎着想要起来,却被罗迟按住。。
他朝我摆了摆手。
我明白他的意思——我自己虽然不信刘甫会对我不利,但他对刘甫,却始终怀抱着一二
分的戒心,天生的不对盘。
我二人夹缠间,外面蛮蛇低声喃喃道:“原来是你,你......你做了八部雷神?哈哈,你竟成了雷神......她知道么?她也同意么?
外头刘甫却显然十分镇定,语声平缓,语调居然还十分柔和。
他似乎是笑了一笑,亦低声道:“你说的对,她如果知道,一定不会同意。”
我听得一头雾水
两人的对话却没有继续下去,只因刘甫忽而高声道:“丹禄元君可在洞内?”
我下意识便要答话,罗迟却已抢先一步,冷冷道:“她身体不适,天君请回吧。”
洞外刘甫低声笑了,却没理他。
我听得外面低低一声嘶吼。
内室洞口,一团白白的物事飞也似的窜入,直扑卧榻。
我骇了一跳,伸手去挡,却挡了个空。
罗迟早一步已揪住了那物事颈间柔毛,单手将它拎了起来
我定睛一看,类猫,蓝眸、垂耳,色泽纯白,有些眼熟。
唔,这便是当日刘甫捡来的,被我错认的那只长得酷似猫儿的雪狮。
它这次见着我,却不惊惧了,瞪大了眼睛,居然还朝我呲了呲牙。
可惜它牙长得尚不完全,本来是恐吓的意思,却居然呲出了几分憨厚来。
我忍不住笑了,挠了挠它的前爪。
它不情不愿,打了个小小的喷嚏。
(五十二)
我如今行动不大方便,能动的也不过几根手指,因此也不着急,施施然便坐在榻上,任小毛团子挠我的手心。
罗迟声色不动,松了松手,站在一旁。
洞中光线微微一暗。
有人立于洞口,罗袖当风,丰姿隽秀,因背着光,也瞧不出甚表情,只听得他笑吟吟道:“元君。”
我笑了笑,朝他招了招手。
刘甫走入来,也不客气,大喇喇在榻边石凳上坐了
小毛团子滚来滚去,想要靠到他身边去。
我有些走神,起了些坏心,故意将袖子挡在它前面,等它滚到我袖子上,便往回抽一抽,将它带着翻了个儿
刘甫注视着我,低声笑道:“元君瞧上去,气色不错,滋润得很啊。”
他盯着瞧的分明是我的嘴唇。
我下意识伸手摸了摸,果然有些肿了,不由得老脸一红,道:“还好,还好。”
刘甫叹了口气,道:“这等胡闹,究竟不是办法,你还是同我回去罢。”
我伸出去揪毛团子的手顿了一顿,自自然然收回来拍了一拍。
面前这人,我既觉得熟悉亲切,又觉得分外陌生,好似有两个人在我面前晃来晃去,哪一个都不似在作伪
我早该想到。。
他这样精明的人,在新旧司法天神这一场角力中,竟脚底干净、两不偏帮。
他不站在刘沉香这一边,亦不站在杨戬这一边,那他站去了哪里?
我当初问他,他笑笑说,天子朝臣,我站在陛下那边。
他其实,很早就讲真话讲予了我听。
可惜我却没有听懂。
我有些头痛,转头去瞧罗迟。
他低着头,却没在看我,反而死死盯住了刘甫。
那目光太专注、太奇特。
我不知道为什么,觉得背脊有些发冷,周身都有些不能动弹。
刘甫倾身,坐到榻上,执起我的手。
我迷迷糊糊,只听得他柔声道:“元君,今日你的阿迟,是绝不会拦着我的......”
他说到此处,略微停了一停,将我抱了起来,托在手中。
罗迟没有动。
他站在原地,好像忽然变作了一尊雕塑。
刘甫低下头,此刻才将下半句话说了下去。
这后半句,却不是对我说的。
他语声清亮,句末带了上挑的一个尾音。
“大哥,你说是么?”。
(五十三)
洞中沉寂了片刻。
我心中诸多疑问,但想了一想,还是没有先开口说话。
他们二人,虽然都有这样那样的秘密、宁愿烂在肚里也不曾与我说,但却到底不曾真正害死我。
我一生朋友无多,自然不希望一时失言,就失去一两个挚友,唯有闭口,暂不表态。
刘甫也不迟疑,俯一俯身,将我从榻上抱起来。
罗迟看了我二人一眼,目光转冷,已不复方才的激烈,反而十分定静。。
刘甫抱着我出了内洞,他也便垂首跟了出来,仿佛转瞬之间,便变回了从前那个冷峻毒舌的小仙童,天地坍塌,都没有什么不同
方才他抓着我的手,唤我敖寸心时候的那点热度,竟一丝也不见了。
洞外清风微拂。
蛮蛇正呆呆地坐在法阵正中,瞧见我们出来,低声笑道:“哦,你们都要走了么?”
我没答话,刘甫亦没答话。
罗迟却越过我们,径直向他走了过去。
蛮蛇哈哈大笑道:“小鱼儿,你莫非舍不得这里,要留下来陪我么?”
罗迟没有笑。
他缓缓解开自己的外袍。
我只瞧了一眼,便怔住了。
他这外袍下面,松松垮垮罩了一件战袍,没有系腰,略略显得有些不合身。
这战袍上,还有一些血迹,正在慢慢褪去,瞧这个情形,过不了多久,血迹便会全部消散。
我自然认得这件袍子。
几个时辰之前,真君刚刚将它从我身上剥离。
那些血迹,全部都是我的。
解剑袍,它应当还在山巅天池之畔。
罗迟是什么时候,将之穿入外袍之中的?
我满腹狐疑,只见他动作细致缓慢,将身上解剑袍褪下,仔仔细细叠好,放在蛮蛇法阵之前,低声道:“父亲。”
蛮蛇眯起眼睛,目光在解剑袍上停了一停,舔了舔嘴唇,道:“你叫我什么?
罗迟微微一哂
他平日里不假言笑,瞧着总有些距离,此番笑起来,形容之间,倒真与刘甫有七八分的相似。
莫非这两人,还真是什么兄弟不成?
我思忖间,罗迟忽而双膝及地,稳稳地跪下去,磕了一个头。
刘甫笑而不语。
我却被他这举动惊呆了。
蛮蛇显然也比我好不了多少,清秀的脸上满是诧异之色,道:“你做什么?”
蛮蛇低声道:“我不知道。”
他说完再也不理睬我们三人,径直便走了出去。
蛮蛇头一个反应过来,呆呆地问:“他是谁?”。
刘甫道:“你猜猜?”。
罗迟磕完头,便也站了起来,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,忽而偏过头,笑了一笑,喃喃道:“原来这样容易。”
刘甫看了看地上的解剑袍,又看了看蛮蛇,忽而柔声笑道:“那就继续猜,慢慢猜,就算猜中了,我也不会告诉你的。”
他顿了一顿,接着道:“永远都不会告诉你。”
他说完这句话便走出了山洞。
身旁一阵呼啸。
我见到那只小白狮子窜了出来,在半空中慢慢变大,直到同我的真身差不多大小。
刘甫抱着我上了白狮。
我拼命回过头,想再看一眼四姐,却怎么都看不见了。
(五十四)
身边白云袅袅,我在白狮上昏昏沉沉睡了一觉,也不知道过了多久。
等到睁开双眼,已置身崇山峻岭。
我为雷部天将几百余年,游历人间亦数十载有余,竟从未见过如此险峻的山势,不禁也有些讶异。
这群山之中,却有极开阔的一个盆地。
白狮昂首低吼,落了下去。
只见这山谷盆地的尽头,两颗巨榕相互缠绕在一起,上面密密麻麻,也不知旁生了多少奇花异草。
刘甫已落下地去,站到了树荫之下,见我醒来,微微一笑,道:“元君,你看,此处风光,比之九丘若何?”
我一怔。
九丘是蛮蛇的老家,亦是我同他打架打得死去活来的地方。
他为什么这么问?
我四周瞧了瞧,道:“九丘虽然美丽,却到底是人间景色,自然及不上此地风光秀丽宜人。”
刘甫低声道:“纵有千万般的好处,只消有一个坏处,便比不上别的地方了。
我好奇道:“什么坏处?
他笑了笑,道:“此处山势过高,常有浮云蔽日,看不见月亮,所以母亲死后,他便不再来了。”
我默然无语,半晌,才轻声道:“这里是太华山?”
他转过身,目光灼灼盯着我瞧了半晌,柔声道:“元君,你现在总该猜到我是谁了罢。”
我唯有点头。
太华之阴,解剑之袍。
这是扶摇仙子的属地,亦是她殒命之所。
我脑中恍恍惚惚想起真君初见蛮蛇时候对他的一句称呼,顿时觉得,一切都明朗起来。
他当时叫他,定光仙人。
我记忆当中,能被这样称呼的,大致也只有一个,便是通天教主的弟子,长耳定光仙。
封神之战伊始,他叛出截教,盗取六魂幡献于文王。
所谓被儿时亲友追杀,应当也是因为此事。
之后,他骑着白狮逃入这里,遇见了扶摇。
罗迟讲给我的故事,故意遗漏了一点。
扶摇虽然伤重,却没有立时毙命。
她当时怀有身孕,死前拼尽全力,仍将两个孩儿送至了世上。
其实,我早该想到,若不是同扶摇极亲近的人,又怎能拿到那件袍子,又怎能将扶摇与蛮蛇的那一点往事说得这样清清楚楚?
刘甫,罗迟。。
这一对兄弟,在我面前生生扮了三百年的冤家对头,想必忍得很是辛苦。
刘甫见我不再说话,只微微叹了口气,将我从白狮上抱下。
穿过双树,后头有一处石屋,显然已许久没有人迹。
刘甫在门口停了片刻,终于推门进去。
屋内陈设简单,隐隐有微薄仙气流动,故而不似外面看起来那般破败。
他将我放在榻上,低声道:“你在此处休歇罢。”
我皱了皱眉,道:“天君现在不将我押解回去,恐迟则生变。”
刘甫并不受激,淡淡道:“我最厌恶一成不变,最喜欢惊天变化,你莫非不知道么?”
我心思转了几转,究竟还是没搞清楚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,索性便也不去想了,当下也不再理睬他,径自寻了个舒服的姿势,闭上了眼睛,不一会儿,便听见石门合上的声音。
我原先是不想搭理他,故而装睡,但这几日实在疲累,他一走,我更支撑不住,迷迷糊糊,便又睡了过去。
朦胧之中,有一双手伸了过来,轻轻抚了抚我的头发。这双手动作温柔,温度适宜,我身子动了一动,忍不住便贴了过去。
(五十五)
这一动作,却将我自己先吓醒了。
石屋中竟然有人。
屋内未曾点灯,但室外犹有雪光,勉强能够视物。
我瞧得清楚,我床榻之旁,竟真的坐着个人,却不是刘甫,亦不是罗迟,面目虽看不清楚,但其身材窈窕,分明是个女子。
我这些年亦见过些大场面,此刻只是微微一愣,便恢复了镇定,低声道:“什么人?”
她似乎是笑了笑,没有回答我的话,却反问道:“你又是什么人?”
我此刻静下心来,双目也适应了黑暗,只瞧见她身着翠绿,云鬓高挽,面目秀丽,只是身形隐隐绰绰,好似周身笼了一层雾气,不知怎么的,却觉得她无论如何,不会害我,因而老老实实答道:“二八部雷神制下,虚衔丹禄。”
她挑眼看了看我,柔声道:“你是水族的吗?”
我点了点头。
她瞧着我,出了片刻的神,才道:“方才抱你进来的那个,是你什么人?”
这话原本极其无礼,但从她口中轻轻说出来,却又叫人觉得无比的自然舒服。
我斟酌了半晌,道:“他是我的一个朋友。”
那女子微微一笑,道:“他从不带人来......他对你好得很啊。”
我脑
中轰然一响,八卦之心顿起。
听这口气,这女子乃是久居此地,莫不是刘甫偷偷起了凡心,来了个石屋藏娇?
他能将她藏在太华山母亲故居,想必感情已是十分深厚了。
刘甫虽然紧要关头将了我一军,但几百年的朋友情谊到底不可或忘,我自然不能让他同喜爱的人之间产生什么嫌隙,当下反手握住了她双手,笑道:“你可别误会,我同他,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朋友。”
她半晌没说话,忽而从腕上,褪了个罗藤编织的手环下来,轻轻套到了我手上。
我吃了一惊,道:“这是......”
话未说完,她抬头对我笑了一笑,竟凭空消失在我面前。
她身形方才消散,石门便开始移动。
我惊魂未定,抬起头,便看见刘甫一手掌灯,一手托了个食盒,立在了门口,瞧见我的表情,莞尔道:“元君,见到我,怎么好似见到了鬼似的?”
我心道,我方才可真是活见了鬼。
这绿衣女子也不知是何方神圣,耳目灵敏,去如鬼魅。
但人家既然已经避开,我便也识趣,不再提起,舒舒服服享用刘甫带来的四色糕点。
后来的几日,只要是我独自一人的时候,她就会现身,有时候同我说说话,有时候就安安静静坐在一边,替我梳髻。
她似乎足不出户,却对上界的事情颇感兴趣。
有一日,我说道,司法天神年轻气盛,行事虽然狠辣,有些地方却不知转圜,引起了诸多不满。
她静静听着,忽而道:“我记得妙道显圣真君不似冲动之人。”
我知她是误会了,忙道:“我说的是新上任的司法天神,华山三圣母的儿子刘沉香,真君如今是不管事了的。”
她轻轻“哦”了一声,道:“我听说,显圣真君娶了西海的三公主为妻,不知道他们夫妻,如今怎么样了?”
我闻言干笑了一声。。
这姑娘想必与世隔绝得太久,消息滞后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,当下唯有含含糊糊地道:“哦,都还好,还好。”
她听了这话,出了片刻的神,忽而低声道:“其实我从以前,就很想见见这位三公主。”
我侧过头,瞧着她的双眼,略有些不自然地道:“为......为什么?”。
她低下了头,没有看我。
雪光透过窗户,静静照在我们紧紧相握的手上。
我听得她喃喃道:“因为这世上,或许只有她,最能明白我的心情。”
(五十六)
我这几日虽有些浑浑噩噩,但也还不至于糊涂到这种地步。
她这句话说出,我灵台顿时一片清明,失声道:“你......你是扶摇仙子?你没有死?”
她抬眼瞧了瞧我,笑了笑,道:“他竟连这个也告诉你了。”
我没理会她语气中促狭的意味,一把抓住她的手,其柔软真实,绝不似假,一时之间,竟也不知道说什么好。
她瞧出了我的疑惑,帮我掖了掖被角。
房中一片寂静。。
我等了许久,才听到她低声叹道:“你说得没错,我早已死啦。好孩子,你告诉我,前两日私祭了解剑袍的人,是不是你?”
我被她一句慈母般的好孩子一震,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。
她柔声道:“是不是为了他?”
我想,这个“他”,大约指的是刘甫。
她觉出我用过解剑袍,又瞧见刘甫将我带至此处,好吃好喝供着,自然而然,便想到了那上面去。
逻辑上,还真半点破绽都没有。
我有些哭笑不得。
这个误会,闹得委实有些大了,连忙叹了口气,道:“仙子,我此番祭袍,并非为了刘天君。”
她略微怔了怔,半晌,才低声道:“哦,他竟做了天君,我去得匆忙,也没有来得及给他们起名.......他叫什么名字?”
我瞧着她平静的面容,竟觉得心中有些难受,轻轻道:“他叫刘甫,表字觉之,已是二十八部雷神正位神仙之一了,他......他哥哥叫罗迟,现下在我府上做一任仙童,人很机灵乖觉的。”
我这几年,原本也不太多话,此刻不知为何,却无论如何也不忍将话头停住,将几百年间同刘甫与罗迟相处的一些琐事絮絮叨叨,一件一件细细讲来,直说到口干舌燥。。
扶摇一直没有说话,只是静静听着,听得出了神。
我后来才知道,她的确已不能算是活着了。
当日我以血祭袍,并没有唤醒扶摇,只唤醒了解剑袍。
我所见到的扶摇,不过是这件无边的法器,用对那个女子所有的记忆,幻化出来的一个虚像罢了。
只有我能触到,只有我能听见。
她不是扶摇。
扶摇已经死了,不会再活过来。
(五十七)
刘甫没有为难我,照样每日送各色吃食到石屋,我同他下棋说话,等他走后,便与扶摇
扯说些两兄弟的旧事,如此日子并不十分难熬,一转眼,便又过去了两三日。。
这日我同往常一般靠在榻上假寐,忽然感到有人,轻轻在抚我的脸颊。
我睡得已有些迷糊,一时睁不开眼睛,只当是扶摇。
这位仙子的精魄闲得无聊,一心将我当做了刘甫的心上人,故而对我十分另眼相看,我
解释了数次无果,便由着她去了。
这一纵容,却又个大大的后遗症:
她摸不着儿子,一腔母爱无处着落,闲时便喜欢翻来覆去地折腾我,又是拍又是抱,真真将我当做了个孩子。
故而我虽感觉到有人在摸我的脸颊,初时却也并不在意,时间久了,才慢慢觉出有些不对来:
扶摇的一双纤手我十分熟悉,柔软得好似水一般,但现下摸着我脸的这双手,虽然能感受到手指纤长,但并不一味的柔软。
这绝不是女子的手。
刘甫!你又发什么神经!
我虽然气苦,但到底已过了立刻跳起来戳着他鼻子骂非礼的年纪,唯有装一装傻,闭着眼睛,调匀呼吸,等他罢手。
谁知道他却好似摸上了瘾,手在我脸上停了片刻,竟然又伸手去掀我的袍子,要摸我的腿。
好巧不巧,摸的还正是我的那条伤腿
这实在已触到了我的禁忌,再也装不下去,立刻哼了一声,翻了个身坐起,低声道:“刘天君,你闹够了没有!我的桂花糕呢?”
话未说完,我自己先怔住,隔了半晌,才道:“真......真君?”
二郎真君杨戬,如今正坐在我的床榻上,不冷不热抬头望了我一眼,道:“桂花糕?”
我被唬了一跳,有些摸不着头脑,道:“桂......桂花糕有什么不妥?”
真君没说话,抬起我的伤脚,去了罗袜,淡淡道:“你喜欢吃这些?”
我觉得有些尴尬,却也不敢挣脱,只得老老实实地道:“喜欢的。”。
他沉默了片刻,方道:“我从前不知道。”
我迷迷糊糊,随口道:“不知道,也没什么关系,一个人的口味又不是千年不变,从前爱吃的,兴许如今就不爱吃了呢?”
他笑了笑,低声道:“你说得对。”
待到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玉瓶,倾出白玉般的药膏,轻轻涂到我脚踝上时,我才蓦然惊醒,几乎跳了起来,疾声道:“你......你怎么会在这里?刘甫呢?”
真君没说话,手上动作却停了下来,略微抬起头来,望着我。
(五十八)
瞧现下这个情况,我这位昔日的好友,天君刘甫,应当是奉了玉帝的密诏,将我从贡嘎山兜走,摆明了是同真君对着干的。
我被这目光一瞧,顿觉冷风飕飕,人也立时清醒了,恨不得撕了自己这张嘴:
我犯的什么二,居然问他刘甫去了哪儿!
但话已出口,便也收不回来了。
我憋了半日,才硬邦邦挤了一句,“他可是见到真君,害怕得逃走了?”
真君沉默了片刻,没答我这句,将手中玉瓶盖子合上,轻轻放在几上,淡淡道:“此际不宜打草惊蛇,我亦不能久留,明日此刻,我再来帮你敷药。”
我愣了愣。
莫非他竟是趁着刘甫不在的时候,悄悄进来的?
这想法将我震了一震,头一个念头便是:莫非那云梦泽中出了什么大事,导致真君伤了元气,正在修生养息,不欲与刘甫正面冲突
但稍一细想,便知绝无可能:
他此刻身怀我本体龙元,若是真的受伤,我必能感同身受,哪能如现在般神清气爽?
我胡思乱想间,他已站起身来,临走前,向我低声道:“等此间事了,你便同我回去罢。”
我略微顿了一顿,然后轻轻点了点头。
刘甫原本每日都来,最近却隔了几天,才来看我一次。
我每日沉睡的时间愈发长了。
第二天真君来的时候,我恰巧睡着了,醒过来的时候,他人已走了。
脚上清清凉凉,已涂好了药。
床头小案上,端端正正放着一盘桂花糕。
我笑了笑,拿起一块,送到嘴里。
甜得有些发腻。
我一口一口地正咬着,冷不防旁边有个人轻轻叹息了一声,道:“你明明不爱吃这个的,做什么要骗他呢?”
我没回头,也猜得到扶摇此刻的表情,定是一脸慈爱地望着我的背影,恨不得将我变成
个团子抱在怀里。
我其实很想提醒她一句,我纵然比她年轻了不少,但要认真算起来,和蛮蛇的岁数应当也差不多,是万万与她儿子排不到一辈里去的。
可惜这些话,她一句也听不进去,说了也是白说。
我于是只得跟着叹了口气,老老实实地道:“我早已没什么喜不喜欢——但人既活着,总要有个喜爱的东西,如若实在没有,便造一个,时间长了,再厌恶的东西,也能慢慢喜欢上的,故而也不能算是骗人。”
扶摇瞧了我半日,淡淡道:“他随口问这么一句,你就这样辛苦。”
我抿了抿唇,道:“他问我的时候乃是抱疚,总要想办法对我好些,如果我说不出来个名目,恐怕他口上不说,心中又要多记挂一件事情。我不愿意他心中有什么不痛快,让他送了这糕,他也便能安心了。”
扶摇笑了笑,道:“你对他很好,比对觉之上心。”
我连忙道:“我同天君只是朋友情谊。”
扶摇摇了摇头,道:“可惜,你对这个人这样好,他却瞧不出来,你同他一起,并不开心快乐。只是你纵然不快乐,却又要在他面前,做出一副开心快乐的样子,为的只是教他安心。”
我静静听着,并没有什么话可以反驳。
当年之我,付出之时,热烈地期冀着他的回报。
但到如今,却已不能再开口向他要任何一件东西。
当年我或者会说,你不要走。
如今我只能说,保重。
扶摇仍在看我。。
我笑了一笑,低声道:“看不出来,也便罢了。他胸中容的是纵横阡陌、三界红尘,我只容一个他,还怕地方不够么?”
(五十九)
近黄昏时,刘甫来了
他今日的穿着,有些微不同——从前他虽说是个雷神,但向来宽袍缓带,做的是儒生打扮,今朝却着了一件绛红的武士袍,腰间用锁子甲缠了,发上还挽了个冠,也是朱红色的,大约是珊瑚做成。
一眼望过去,便是红彤彤的一片
我一个没忍住,险些将口中的茶喷将出来。
他涵养不错,瞥了我一眼,低声道:“不妥吗?”
我忍着笑,道:“不不不,别致得很,哪里寻来的宝贝?”
他有些出神,低头看了看身上甲胃,半晌,才淡淡道:“哦,你也觉得很别致么?”
我点了点头,诚心道:“略红了一些,旁的也没什么,瞧着不大习惯罢了。”
他瞧了瞧我,笑道:“这身装扮,穿上去容易,要脱下来,只怕不是这么简单。”
我很知机,顺着他话头,笑道:“有什么玄机,说来听听?”
他低声道:“这是火神铠。”
我怔了一怔
这位火神,名唤重黎,乃是上古帝喾时的火正,他性情暴虐,喜怒无常,在朝为官时,为束己心神,修身养性,特以西山之石、蓬莱之玉、火凤羽毛,制成一件火神铠,剥离七情六欲,不再为世情所动。
自此,他一生之中,唯独留下忠君二字
死后成神,号为,祝融。
刘甫身上这件红袍,暗纹如火焰般流动,仔细瞧上去,其实十分精致漂亮。
我没见过火神铠,但剥离七情这等荒唐话,却也是不会信的。
刘甫穿上它,也不过是要表明一个立场,一个态度罢了。
忠君。
他忠的是谁?此际他穿上这样一件袍子,为的又是安谁的心?
他从前可以不修边幅,现在却忽而讲究起威仪。
他要坐什么位子?他要取代谁?
大概是我目光灼灼,刘甫也感应到了,略微抬了抬头,忽而道:“我自朣朦始,到今日为止,只崇拜过一人。”
我没答话,静静听他说。
他叹了口气,低声道:“我孩提时为一位长辈在山洞里养大,那山洞鲜有人迹,唯一一位客人,每次来便絮絮叨叨,总要反反复复提起那个人的名字。我那时虽灵智未开,但听得多了,居然也便听懂了一两分,心里默默地想,将来,我也要做一个那样的大英雄。”。
我想起须弥洞中的白狮,轻声道:“你就要做到了。”
刘甫笑了一笑,靠了过来。
(六十)
我原本应当做一个惊讶的表情应一应景的,但嘴角僵硬了半晌,也只勉强“哦”了一声。
我瞧不见刘甫此刻的表情,只觉得他似乎也笑了,翻过身来,抱住了我,身上火红的袍
子便映在我眼底。
我略微吃了一惊,只听得他轻声道:“元君,你能不能......能不能亲一亲我?
我此番真正是骇了一跳,推了他一把便要坐起身来。
他被我一推,似乎也懵住了,歪歪斜斜倒在床榻之上,目光停留在我脸上,微微有些茫然。
我一瞧,也颇有些心软——他这目光,澄澈如镜,明亮如昔,毫无半点杂念,哪里像要轻薄人的样子?当下只有低声叱道:“你胡说什么?”
刘甫没答我的话,亦没撑起身来,略略有些失魂落魄,隔了片刻,才低声道:“我真正出生,晚了大哥千余年。”。
我怔了怔,道:“什么?”
刘甫接着轻声道:“彼时我母亲受伤,拼死将我二人生下,但毕竟神气未足,不能化形,故而在开始的两三百年,大哥与我,不过都是两颗胎珠,勉强有些神智,却不能算是出生......后来我大哥冲元化形,早早化成了鱼身,我却因是人胎,足足比他晚了九百多年,才来到世上......”
我沉默听着,一时之间,也不知要说什么才好。
他自己叹了口气,又道:“他不知道,我心底里却是极羡慕他的......他化形比我早,化神也比我早得多,在母亲腹中之时,便隐有神智,能同母亲说话。母亲叫他阿迟,意思是说,他若肯来得早些,她与父亲二人,或者便不至于落到这般境地。”。
我忍不住轻轻握住了他的手,道:“她若来得及,一定也很想给你起一个名字。”
他没有说话,只是望着我。
我暗自叹了口气,道:“过来吧。”
他目光蓦然一亮。
我在榻上直起了身子,伸出双手,捧住了他的脸,拂开他额发,轻轻将唇印了上去。
这许多年,我受着他种种照拂,竟忘记他纵然满腹诗书、风度无匹,却到底比我小了足足两千余岁。
我与他母亲同辈,亲他一亲,也没甚么大不了
方触到他额头,便觉得他全身微微一颤。
我虽没做过母亲,但到底长了他这许多岁,不由得心生怜惜,将他的头按在自己肩膀上,又轻轻抚了抚他长发,心中忽然妙思异想,翻滚不停:
正晃神间,刘甫滚烫的双手已缠绕上来。
我正觉得有些不对,他已在我脖间狠狠咬了一口,低声笑道:“元君,你这么好骗,怎么这百余年来,都没有教人拐走?”
我慌了一慌,便也恢复了平静,叹了口气,道:“刘天君,你又想玩甚么花样?”
当年若我不是一意孤行,嫁于那人,是否今日也早已儿孙满堂、承欢膝下?
他呼吸略微有些粗重,隔了片刻,才低声道:“我也想亲亲你。”
(六十一)
他呼吸吐在我耳畔,并没多动作,手却已伸到后面,轻轻捏住我龙脊后三寸三分。
我禁不住浑身软了一软。
背后这关窍,可谓是四海真龙的死穴,当年我东海三弟敖丙生就铁骨,便是被三太子以乾坤圈打在这龙脊上,就此一命呜呼。
我不敢乱动,只觉得他一只手在我背后,不轻不重,一下一下按捏。
时间一长,竟觉得有些酸酸麻麻,说不出的舒畅。
这感觉我竟从未有过,一时之间,竟觉得神思有些恍惚。
刘甫手上力道忽而重了一重。
我只觉浑身酸软,不由自主,轻轻“嗯”了一声。
这声音又轻,又腻,略微还有些颤抖,我自己听了,都觉得有些不对,又苦于要害被制,不敢轻易动弹,自然也挣脱不开。
刘甫手上不停,微微一笑,低声道:“舒服么?”
这话我真不敢答,只在心中胡思乱想:阿弥陀佛,天君啊天君,这么老的一块龙豆腐,吃着到底有几分真趣味?你那无所不在的娘亲在旁边看着,不知此刻心中作何感想?。
刘甫今日却显然兴致很高,用脸颊贴住我的鬓发,轻轻厮磨。
我心中虽然淡定,身体却到底忍不住一僵。
刘甫哈哈大笑,将我抱到他腿上坐了,低声笑道:“你成亲总有千余年了罢?怎地到如今还似个未出嫁的小姑娘,这等容易撩拨?”
此刻我们终于面对面,他的鼻子抵住了我的,离得极近。
我略微怔了怔,亦笑道:“天君还未有家室,做这些事情却这样经验老道,我也佩服得紧啊。”
刘甫笑道:“这哪里需要什么经验,寻常男子,遇见了喜欢的姑娘,自然而然便都能学会了。”他顿了一顿,轻轻咬了咬我的耳垂,低声道:“我见了你,自然也便都学会了。”
我叹了口气,道:“天君,你我这样熟了,这样的话,不必说了罢。”
他揽着我的手紧了一紧,轻声笑道:“元君这就错了。”
我道:“哦?”
他淡淡笑道:“我喜欢你,乃是发自真心,便纵是一两分的真心,它依旧还是真的。”他顿了一顿,缓缓又道:“我这一生,名权乃是至爱,余下来,便也只喜欢过你这一样活物了,你说,这话我又应不应当说?”
我原本是想笑一笑的,却实在笑不出来,只得又长长叹了口气。
刘甫双手抱着我,隔了半晌,在我耳旁喃喃道:“元君,他日若你阻我大业,我总是要亲手将你除去的,只希望到了那日,你念得我这一分半点的真心,能不要怨我。”
我没有话说,只能点了点头。
然后他的唇就覆了上来。
有一点冷,但是越来越热,轻轻的,好像怕我痛,居然十分温柔。
有一句话,我觉得他说得很对。
一个人但凡对另一个人有那么一点点的真心,总不忍看着对方难受——便如我一般,总是千方百计,想要叫那人快活。
但如今我回想起来,他竟从来没有这样对我过。
(六十二)
刘甫此人,天性圆滑,最懂得点到即止。
他说要亲一亲我,便真的只是亲了一亲,然后就松开了手,规规矩矩地坐在一旁
我身子陡然失了支撑,朝一边歪歪斜斜靠了过去。
刘甫笑了笑,整了整身上铠甲,忽而低声唤道:“元君。”
我抬眼看他。
刘甫望着我,颇有些语重心长地道:“人言不可轻信。如今元君的分量,没有你自己想象的这样轻,亦没有别人想象的那样重。到紧要关头,终究会有比你更重要的东西阻在前面,
一切终须自己小心。”
这句话无需细品,我亦已明白了其中深意,笑道:“多谢天君。无所希冀,自然无从失望。”
刘甫瞧了我半日,大笑道:“你瞧得可真通透。”
这一日他没多作停留,又坐了片刻,便匆匆走了。
我坐在榻上发呆。
出了这样的变故,外面现下应已闹得天翻地覆,这里却这样平静。
扶摇今日没有现身,大致是瞧见我同他儿子亲热,觉得有些尴尬。
真君来的时候,我依旧保持着发呆的姿势。
他亦没有敲门,只是站在门口,静静看了我一会儿。
我原本应当坐起来招呼他进来,不知为什么,这一句“真君”,今日却无论如何也叫不出来,唯有坐在榻上,望着门口出神。
我心中明白,我二人在一起时,哪怕是说一句话,他都不会是起头那个。
昔年的西海三公主原本也极擅言辞,很喜欢说话。
今日之丹禄元君,却众所周知,是个寡言的人。
我不开口,他亦不开口,一时便成了僵局。
我原本有很多问题要问,现在却觉得很多事情,不必再提。
他这几日来去自如,一次没有同刘甫碰上,明明能带走我,却从未有所动作,想来他们二人,也不是我先前所想,真的划清界限,没有任何干系。
而真君将我留在这里,亦是一种允诺、一种诚意。
刘甫留下我,是一个砝码,放真君进来探看,乃是示好。
他们私下有些什么合作,我已不想再知道。
真君在门口站了片刻,忽而从怀中取出一样物事,轻轻放在了地上。
我瞧不见他的表情,只看见他青色的衣袖和衣角,微微有些潮湿,像是沾上了露水。
他没有再说话,转身走了。
地上是一只黑色的禽类,羽毛也微微有些潮湿,已经停止了呼吸。
我认得,那是我的阿鸦。
(六十三)
少华山四季如春,却少有日月光华,我估摸时辰,应当已近黄昏。
阿鸦静静躺在那里,羽毛已不复光泽,喙尖亦褪了颜色。
我瞧了它小半会儿,叹了口气,高声唤道:“真君。”
这一声叫得适时,他走得不远,隔了十几步,几株桃树,一院子的落花,慢慢想要回头,
却又停下。
他今日又着了白色,鬓发贴在颊上,漂亮的鼻翼微微起伏,明明没有露出什么表情,却
让我觉得,自己好似做了什么很坏的事。
便如同三千多年前的西海边上。
当时我还是不更事的少女,只会在后面娇嗔,却不知道这种时候,最应当示弱。
所幸今日,我已懂得低一低头。
我清清喉咙,咳了一声,扬声道:“真君既已来了,何不进来饮一杯茶?”
他站在那里,并没有动。
我斟酌了片刻,用手将身子撑起来,低声道:“真君,我若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,万望你不要记在心上,我现下同你赔个不是,你素来是个有肚量的人,便不要计较了罢。”
他豁然回身。
我吃了一惊。
他远远站着,好似是在看着我,又好似没有,隔了半晌,才淡淡道:“你做了什么,要
同我赔不是?”
我被他气场震住,一时片刻,也想不出什么对答的话,唯有沉默。
他等了片刻没有回答,似乎是笑了,低声道:“原来你自己也不知道。”
我反驳不能,无奈道:“请真君明示。”
他没答我这一句,反问道:“你连自己做错了什么都不知道,为什么要道歉?”
这一句话,我心里其实是知道答案的,却实在不能放到明面上来讲。
但凡两个人一起,总有一方更看重对方一些,也因这份看重,往往就要多做设想,多事
忍让,多吃些亏。
他若心中不快,我多道个歉,又有什么打紧了?
我略微闭了闭眼,等到睁开,他已重新站在我的榻前,伸出手,轻轻抚了抚我的头发。
我略微怔了怔。
也便是这片刻的怔忪,使得我动作迟缓了些,没阻到他伸过来解我衣襟的另一只手
我二人相识以来,他鲜少这样主动地碰触到我。
(六十四)
我活了这许多年,从来都没有这样惊慌过,浑身好似趟进洪流,一切不由自主,连呼吸都十分艰难。
他开始得很急,没有任何征兆,我没有这样的经历,不知如何入戏、怎么配合,只得任人摆布。
我仰面躺着,瞧不见他的面孔,自然也瞧不见他此刻的表情。他束发的冠带不知何时散了开来,黑发滑落在我颈上,喘息声低沉,却又急促。
往日里那些□,他虽亦无分寸可言,但极少似今天这般粗暴,我不敢抓他的背,便只好抓住榻上的锦缎。
我忽然想起从前与他做夫妻的时候,每每要同他做这样的事,总要费尽心思,拣良辰吉日,好茶好酒,极近撩拨,诸多暗示......。
最后每次都是干脆扑上去了事。
但就是扑上去了,也不一定就能成事,还须同他的定力及耐力,好好做一番较量——当时我亦还年轻,不大懂人事,没见过几对寻常夫妻,只觉得这是一件很平常的事,并没有什么了不起。
现在回想起来,才明白各中关窍,但为时已晚,无法补救。
如此昏昏沉沉,也不知过了多久。
我实在疲得很,他将我翻过来,从后面抱在怀里,静静躺了片刻,忽而低声道:“累了?”
我此刻正恨不得永眠不醒,懒洋洋“嗯”了一声。
他拨了拨我鬓边的湿发,淡淡道:“下月初三龙抬头,我去西海提亲。”
我睡意微微退去了些,低声笑道:“真君,凡事求缘,不可冒进,有些事情你瞧着没有希望,却说不定亦能有一日峰回路转、柳暗花明,还未启程,便将路堵死,岂非不智?......你我当年已做得太绝,不妨今日就各留一步退路罢。”
他没有说话,轻轻将我往怀里拢了一拢。
他这样聪明,自然明白我在说什么,却没有回应。
我抱着他的胳膊,又想了一想,轻声道:“我的几位兄弟,脾气都不太好,我父皇年事已高,也再受不得惊吓。横竖这是我们二人之事,无须佐证,亦不用昭告天下,若你愿意同我一起,我便与你回去,只是这成婚二字,就此不要再提啦。”
(六十五)
这番话虽不尽不实,却至少有一半是诚心的。
我说兄弟脾气不好,说父亲年纪老迈,虽是事实,亦是托词。
真君同西海,嫌隙实在太深。
因着我的缘故,直至今日,我的父亲、几位兄弟,见到真君,总不能坦坦荡荡抬起头来。
我知道,在真君心里,大致也是很瞧不上他们的。
他们虽然软弱,却到底是我的至亲。
我每每思及这许多年来,他们心有怨怼、却不得不低头谒见真君的模样,心中总免不了有些难受:若我当年不是那样骄纵的脾气,天长日久,真君或能移情于我,便也不至如此冷待他们。
故而,真君虽未亏负于我,我却亏负了西海。
而以真君的地位与脾性,即使失势,大概也是不能轻易服软的,我又怎能重蹈覆辙,教他们时隔多年,再低一次头?
这其中弯弯绕绕,牵扯实在太多,我实已不愿再提,只能找个借口搪塞过去。
真君听了,亦没多言语,只淡淡道:“那暂作后议罢。”
我连忙笑道:“多谢真君。”
此刻小院中门扉微合,清风徐徐,我身子朝外面躺着,正瞧见外头躺着的阿鸦尸体,圆滚滚的小肚皮上,正有一撮软毛,迎着风,微微抖了一抖。
我的手也禁不住抖了一抖。
真君也似有所觉,将我的手握在了手里,起身坐了起来。
他亦未及更衣,只用带子将亵衣系了,我躺在他怀里,自然也便靠着他坐了起来。
我颤巍巍将手抬起,指着门口,还未开口,真君已冷冷道:“滚进来罢。”
我近日里见惯了他温和模样,对他这样的姿态忽然有些不习惯,只得干咳了一声,尽量将身子坐直,望向门口。
真君话一出口,门口阿鸦的尸体忽而剧烈地颤抖了起来,渐渐周身涌出一阵黑雾。
我瞧得目不转睛,只见那黑雾仿若活物,不停挣扎,折腾了好一会儿,才慢慢散去,自黑雾之中,伸出了白白嫩嫩的一只小手来。
接着,便有一道瓮声瓮气、带着哭腔的细小声音颤声道:“真君饶命。”
真君没有搭腔。
我早已目瞪口呆。
此刻黑雾已完全散去,地上坐着个小娃娃,四五岁模样,用黑丝带在头上梳了两个包包,身上黑丝衣黑丝裤,赤着白嫩的一双脚丫,正冻得瑟瑟发抖。
他睁着水汪汪一双大眼睛,显然吓得不轻,见真君没回应,眼眶顿时红了,扭扭捏捏转过来瞧着我,小声道:“元......元君救命——”一句话说完,嘴一瘪,便嚎啕大哭起来。
(六十六)
我的心肝被他哭得一颤一颤,“哎”了一声,忍不住抬起手来。
这姿势从前我常常做,阿鸦早看得熟了,一见我抬手,立刻卷了一道风,要往我袖子里钻,奈何他如今身子大了许多,着实钻不进我的亵衣袖子,只得撇了撇嘴,双手抱住我胳膊,畏畏缩缩坐在了我的腿上。
我觉出他小小的身子仍在发着抖,叹了口气,将他拢到了怀里,捏了捏他红扑扑的小脸蛋,只觉得他没羽没毛软绵绵的这个模样,我也十分欢喜,连语声也放轻柔了一些,笑道:“说罢,你做了什么坏事?”
阿鸦两眼红红,偷偷攥拳抓住了我衣角,道:“真......真君曾嘱咐我好生守住元君,我却因贪吃贪睡,没......没好好守住......还欲装死逃责.......”他声音越说越小,显然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,没再说下去。
我“哦”了一声便闭了嘴。
这差使既不是我派的,我自然是不太好多说什么的
真君淡淡道:“既犯了错,你说,要如何责罚于你?”
阿鸦被我抱在手里,胆子也似乎大了些,动了动身子,将热乎乎胖乎乎的脸蛋贴在我手心上,软软腻腻地答:“阿鸦愿将第一颗元丹献予真君同元君。”
我怔了一怔,下一刻,一阵热气哄地上冲,连耳朵都涨了个通红。
相思兽这类仙兽,我从前虽没见过,但各式传说亦听闻不少。一头相思兽,一生总共能结元丹六颗,后五颗据说能够固本培元,寻常仙家吃了,能长百年修行。
唯这第一颗元丹,这个功用,咳咳,有些难以启齿,它尚有个别号,叫做“送子丹”。
据称但凡男女二人,分食此丹,事后交合,必能得子,且其子一生,必定仙运昌隆,一生无忧。
我这边讪讪地接不上话,真君却似早有准备,淡定得很,施施然伸出了手掌,道:“恩,拿来罢。”
阿鸦亦十分配合,微张檀口,吐出一枚散发着淡绿色幽光的丸子来。
真君伸手接了,纳入怀中。
我被夹在正中,瞧他们一个送,一个拿,一句话也没能插上,不由得发起了呆来。恍惚间,只听得真君冷冷道:“你还待在这里做什么?”
我蓦然醒悟,只觉得怀中一轻,那粉头粉脑的娃儿不知何时已扇翅变做了原形,逃命一般,朝开着的窗口冲了出去。
(六十七)
我漫长的、七八百余年的后半生中,从未想过,我竟然还能有机会做一个母亲。
那日之后,刘甫没有再来,我不知道外界形势如何,但好似有了些感应,没有开口再问。
真君为人,向来极有威仪,也很讲信用,他讲出来的话,通常都真金实银,从来不打折扣。
他说过的事情,很少有做不到的。
在少华山第十个月里,我生下了一个男孩。
他出生当日漫天祥云,云层中我瞧见天际人群攒动,隐隐绰绰也不知聚集了多少天兵天将。
我瞧着真君将我刚出生的孩儿抱起,交到按云而下的太白金星手中,忽而觉得一切如梦,又如镜般明澈。
时局变迁,从来都在一个“权”字。
权者,利也。
这个道理,我一直是懂得的,此刻则情愿我从来不懂。
此后,真君褪下战袍,天庭于四姐一事,却也不再追究。
但他的辛苦,却也没有白费。
大权从未旁落,刘沉香稳居司法天神之位,其地位之稳固,远比往日为甚。
也是自此始,司法天神专司法制,其他礼仪、祭祀、婚配、宗族事宜,归交礼乐天神。
这个职位,从前并没有,但真君和刘沉香一同提了,没有也便要有了。
这位礼乐大神,却也是我熟识的。
刘甫。
我坐月子的时候,身子很弱,他穿戴着御赐的袍冠,来瞧过我一次,坐在我的床头,摇了摇头,沉默了片刻,也没有说话。
我强撑着笑道:“怎么?”
他叹了口气,道:“我以为你会伤心欲绝,故而来看看你。”
我笑了笑,低声道:“伤心或是真的,欲绝却再不可能......这一天我早便料到,腹稿也不知道打了多少遍......”
他抬起头,怔怔瞧了我半晌,轻声道:“你知道?”
我轻轻点头,用手指蘸了水,在桌子上,慢慢划了几道。
刘甫静静看我写完,又长叹一声,道:“我从来都以为你糊涂,岂知你竟是最不糊涂的一个。”
我微微一笑,道:“你们都是聪明人,但聪明人大多心思太重,反而不如我一个笨人看得透彻。”
我们相视一笑,不再说下去。
桌上的水迹慢慢也干了。
我方才,其实也只写了两个字,血统。
(六十八)
往前几百年,我无论如何看不透的旧天条,这两年渐渐明朗起来。。c3e878e27f52e2
一切陈规,总有其不得不存在的深意在。
我从前就想过,以王母的睿智,怎么可能因为风气风化之故,严禁仙凡之恋?
为何从来被囚被罚的,都是女仙?
只因男子情热,总还容易控制,即便留下风流孽种,只消一个法术便能去除,凡间女子,对此又能有什么应对?几十年过去,便魂飞魄散,再不会有什么结果。
但女仙一旦动情,心心念念,便是要为对方诞下子嗣,其中固执,并非男子可以想见。
王母惧怕的,从来亦不是情,而是情之结晶。
杨戬、刘沉香、刘甫。
他们三个都如此强大,难道只是一个巧合?
若换了是我,我亦害怕。
这样的异类,怎么可以再多?这样的人若越来越多,那今后的天庭,到底将掌握在谁的手中
她太聪明,知道绝不能掉落手中这枝权柄,她会找出一个异类,来对付另一个异类。
她找到的是刘甫。
?
诱之以情,许之以利。
但他毕竟年轻,行迹之间,不免被人察觉。
察觉这件事的,应当是我东海四姐。
她想必亦是因为刘甫同我走得极近,才起了念头要查他的底细,却发觉他的身世。
以她的见闻,前后计算,自然不难猜到发生了什么事。
但刘甫心思却转得比她快上一两分。
故而我四姐刚刚送出了那两封信,便被他假扮的真君刺杀当堂。
刘甫这一手,做得极狠。
既绝了后患,又应了王母之求,对上了真君。
但王母大致也没有想到,似刘甫这样的人,怎么会不给自己多留一分余地?
他纵肯为天庭效力,亦只放了三四分的真心。
余下的六七分,只怕早早押在了真君身上。
我在少华山见到真君的时候,便知道刘甫手中一定握了筹码
这个筹码,便是我四姐的生死。
。
他若仍存了心思同真君合作,便不可能真正杀死我的四姐。
而对王母来说,在这样关键的时刻,这二人忽而站到了同一阵线上,其效果是震慑的。
于是,这场声势浩大的、对真君的追捕,到了最后,也不过是个幌子。
这件事情,从头到尾,真君都没有动过一根手指。
他仅仅随着势、冷眼看着,不推波助澜,只顺流而下。
但最后的赢家,仍旧是他。
他也更懂得进退,知道纵使赢了,亦要给强大的输家,一个输的理由。
于是,他送出了他的诚意。
除了他、除了刘沉香、除了刘甫、罗迟。
一个崭新的、干净的,强大的“血统”。
我一生中的第一个,也是最后一个孩儿,由出生始,终生都将是我跪拜的对象
也便是从那刻开始,我明白了一个道理。
这个世上,并没有什么不可忍受的事情。
多年之后,我亦能同众仙家一起,捧着朝芴,弯下腰来,波澜不惊地称一句,“十一皇子”。
(六十九)
转眼间,我住入真君殿,亦已两百多年。
昔日天命诏曰,王母怜我产后过于孱弱,真君又忙于辅助新司法天神,恐我二人无力抚养孩儿,念在是一门亲眷,她又接连丧子,故而将之接往天宫,收作螟蛉义子。。
既生了孩儿,我与真君的事,也不是很瞒得下去。后来我同真君一起想了个托辞,推说我身子不好,要多休养,便将这亲事搁置了下来。
这椿事儿,本就讳莫如深,时日愈长,皇子年岁越长,便愈少人提起。
我想,我那孩儿自己,约莫也是不知道的。
玉帝替他起了个名字,叫做衡时,平日里极尽宠爱,万般呵护。
我瞧着他慢慢长大,始终是快快活活的,心里觉得很是庆幸——若他在我的身边,我未必就能将他养得这样好、这样快活。
这一年,四姐法身筑成,头一个便是直奔真君殿。
我已多年没有人来探访,十分欢喜,早早便在门口迎接,将她迎入我后面种了寒梅的小院子里,铺了棋秤,摆了茶具,细细泡着她带予我的茶,两人在一处说话。
她将自己如何又险死还生、避世休养、灵丹结成,一一细述与我听,又说了片刻的四海旧事,方才叹了一口气,低声问我,“怎么没住主屋?是又置气了么?”
她大约是许久没有见我,不自觉地,还将我二人当做了灌江口的那对年轻夫妻。
但我却已经这样老了。
她握着我的手,小心翼翼地等我回答。
我叹了口气,轻声道:“一把年纪了,哪里还有闲工夫置什么气?况且,我二人心结已解,再不会有什么争吵了。”
四姐瞥了我一眼,手中半合了茶盖,似笑非笑地道:“当真么?”
我诚心诚意地道:“当真,彼时我欠了他的,他又欠了我的,也算全结清了。我们亦促膝深谈过,将从前芥蒂统统说明,而后抛开,只当谁都没得罪过谁——”。
四姐笑道:“你算得倒是很清楚。”
我瞧着她目光转动,神色慧黠,不由得失笑道:“阿姐,你实在不必试探我。我从前想和他做一对恩爱夫妻,总觉得他这样做得不够好,那样也做得不够好,但这几百年来同他做一个知交、一个朋友,却能够敬佩他、体谅他、宽慰他......我自己亦觉得,比从前要快活得多。”
四姐听了,没有说话,怔怔地望着我。
我说的亦是真心话。
从前我瞧着真君庭下望月,会生气,会发怒,到后来,便也只是心酸难过。
如今再看,只觉得更加怜惜,却又无可奈何。
我就着四姐手中的壶嘴,深深吸了口气,笑道:“这茶极醇极香,是雪山峰露罢?”
四姐点了点头。
我摇了铃铛,唤过一个小仙童,将几上罐中的茶叶分了两摊,用丝帕分别装了,嘱咐道:“一份送去真君正殿上,交予哮天犬便罢了,一份送去珩河礼乐大神府上,说是我今年送与他的份茶。”
小仙童接了东西,按云去了。
四姐没说话,瞧着我笑了笑。
我今日被她瞧得有些不自在,忙解释道:“他二人都是爱茶的,我每每得了新的茶叶,总要差人送一些去。”
(七十)
四姐又小坐了片刻,便起身告辞。
我知晓她如今刚刚复生,东海事务必定繁忙,也没多做挽留,便送了她出去。
临走之前,她嘱咐道:“你元丹将养之期,应快到了罢?”
我应道:“还有三十足日便到了。
她叹了口气,道:“白白耽搁了这两百年,罢了......待他将元丹还了给你,你便也好脱身了,往后预备搬去哪里,有没有布置停当?”
我笑道:“我做元君时候的府邸还在,刘甫一直派有几个仙娥仙童替我守着,都是现成的地方,东西也不用搬,人一路走回去便是。”
她瞧着我,并没有说话。
我瞧着她几千年如一日,那略带嗔怪又疼惜的眼神,心中微微一痛,忍不住伸手抓住她手,柔声道:“阿姐——”
她拍了拍我的手背,刚要说话,目光却一抬,望向了我的身后,低声道:“真君。”
我闻声回头。
此真君却非彼真君,乃是承德真君,司礼乐天神,刘甫。
我并不放开四姐的手,笑道:“刘天神稀客。”
刘甫独自站着,身后也不见半个侍从,懒洋洋地环抱着雪狮,无精打采地道:“元君,我特意来谢谢你的春茶。”
我笑道:“天神客气了。”
却听四姐在旁边哼了一声,转身就走。
我蓦然惊觉,这二人竟也是熟识的。
从刘甫“杀死”我四姐,到她复生这段时间之内,她全身精魄,都是刘甫在府内养着的。
这法子,我估摸着,也是真君教于他的——横竖他自己就曾这么杀了又救了我四姐一次。
而四姐这些年来,因魂魄虚弱,连结形说话的机会都没有,照她的性子,必定憋了一肚子的闷气,又怎么会给刘甫好脸色看?
我瞪着刘甫。
刘甫笑得让人很想抽一巴掌。
我强忍了半晌,将举起来的手放下来,扯了扯雪狮的鬃毛。
小狮子哀号了一声,却不敢动,乌溜溜的眼珠子,瞧着我。
刘甫凑了过来,低声道:“我算了算日子,你这养丹的七万日,就快到了罢?”
怎么人人都来提这茬?
我没好气地道:“快到啦。”
刘甫嘿嘿笑了笑,道:“恭喜。”
我瞥了他一眼,道:“恭喜什么?”
刘甫低声道:“自然是恭喜你,可以堂堂正正地住回自己的元君府去了——你瞧你这地方,公正严肃,一丝不苟,划拳喝酒不行,赏花奏乐不行,天天自己左手与右手下棋,闷也要闷死了。”
我忍不住也笑了。
还有三十日,真君便能将重新成型的元丹渡还于我。
我已不可能再回去西海,但能回到一个安安静静、只有自己的地方,亦是一件幸事。
正出神间,外头来了个草头神,对我二人施了礼,方才朝道:“真君同三圣母在华山相聚,遣小人来问元君,要不要同去?”
我眼皮跳了一跳,心道:去凡间走这一遭,一日如一年,万一三圣母兴致来了,要留我住个一年半载,那我要等多久才能拿回我的元丹?
当下客气地道:“烦请转告真君,今日犯困,还是不去了。”
(七十一)
那草头神听了,也不告退,低声道:“真君交待,若元君单单说不去,便不用再请,若元君答困了,就拿这信笺与元君看。”
他手中捧着张微有暗香的素笺,恭恭敬敬地递了上来。
我伸手接了笺子,扫了两眼,又扫了两眼,顿时觉得有些晕。
这信不仅来的时间诡异,连内容也诡异得很。
只瞧四眼是万万不够的,我从善如流,在外进找了个凳子坐了,老老实实、喜仔仔细细地将之读了一遍。
信是三圣母写予我的,上头先絮絮叨叨说道,她的宝贝儿子沉香,于一百多年前得了一子,叫做刘恪,自小如何如何绝顶聪明,如何如何玉雪可爱,这样如何,那样如何,只瞧得我头都大了,才算读到正文。
正题其实也很简单。
这位绝顶聪明的刘小朋友,正是青春年少,懵懵懂懂的年纪,有一回随着家仆出去打猎,掉下西海,折腾地快要没命了,才湿淋淋被人捞了起来。
他向来自视甚高,将天下人都不放在眼里,却独独对这位把他救上岸的恩人念念不忘,已到了茶饭不思的地步。。
三圣母在信中道,她见孙儿日日消瘦,心中难受,想要去女孩家登门拜访,提一提亲事,却觉得二哥同西海,昔日实在有些嫌隙,恐还未开口,便被拒之门外,因此想到了我,想求我帮她一帮。
她这信,言辞恳切,字里行间满是舐犊之情,我捏着信坐了一小会儿,暗暗叹了口气,知道这回下凡是逃不过了的,因而匆匆送走了四姐,往南天门去。。
今日凡间微雨,我按云刚到了华山地界,远远便瞧见那最高的山头之上,桃花树的下面,有个人正在舞剑。
远远看去,那剑花仿若流水,漂亮得紧,我万分好奇,眼力又好,便偷偷隐了脚下升天云,看了片刻功夫。
这舞剑的少年,生得实在是一副好相貌,宽肩长腿,细腰窄臀,穿了一件碧绿薄衫,眉梢眼角,总带那么一二分漫不经心的笑意。
他使剑刺落桃花花瓣,身旁便有三两个垂髻少女,笑嘻嘻捧着壶罐去接,一边低声耳语,一边红着脸,偷偷地去看舞剑少年。
我心道:华山险峰,这种年纪的少年,能是谁?
好个刘恪,你便是这样日日相思,夜夜消瘦的么?
我落下云头,双脚立定,先朝树下那几个侍女点了点头,低声道:“你们主母何在?
那几个侍女睁大眼睛瞧着我,却没一个人作答,其中有个圆圆脸的少女,忽而瞧着我身后,掩嘴低声笑了起来。
我头皮蓦然一紧,只觉得腰上缠了一只手上来,有人紧紧贴在我身后,呼吸微微吐在我耳边,低声笑道:“美人儿来得正好,稍待片刻,便能尝我的桃花酒了。”
(七十二)
我心中叹了口气,虽不想这般同小辈见礼,但这么个姿势,实在不雅,故而手上动了暗劲,将身后人弹将出去。
身后那少年“咦”了一声,轻轻巧巧在空中翻了个身,在我面前稳稳落地,肩上落了几瓣梅花,白玉般的面上微有薄绯,神色似怒非怒,十分好看。
我怕他又说出什么混账话来,连忙道:“你可是恪儿?我是二八部雷神丹禄元君,应你祖母之约来华山相见的。”
对方听了,似乎略微怔了怔,隔了半日,才低声道:“恪儿......刘恪?你说三圣母家那生得跟女人似的......宝贝?”
他说到最后两个字,还顿了一顿,末了自己也笑了出来,满肩的花瓣簌簌落下,落到他雪白鞋面上。
旁边立刻有个侍女吃吃笑道:“公......公子说得不错,可不就是那日日追着你的宝贝?”
她这一开口,几个少女都笑了。
我站在那里,听她们小声说,大声笑,心中一片茫然。
这少年公子,竟不是刘恪。
那他会是谁?。
我正怔忪间,那少年已朗声笑道:“美人儿勿恼,我怎么会是刘家那个草包?我乃是西海——”
他话说至一半,忽然停了下来。
旁边山径上,正走过来几个人。
后头两个我认得,一个是三圣母刘婵,一个是几百年前我在琼林宴上见过的小玉。
她二人前头,还立了个少年,白衣乌发,眉目如画,只是面上表情冷冷冰冰,此刻正站定了,略微挑起了眉毛,似乎在仔细听我二人说话。
我仔仔细细瞧了他几眼,便能确定,白衣的这个,才是正牌的刘恪。
那......那面前这个风骚成这样的,又是哪里冒出来的祖宗?
正尴尬间,那正牌的刘恪已缓步走了过来,走到我二人跟前,先恭恭敬敬给我行了个礼,低声道:“刘恪见过元君。”
我连忙说:“免礼。”
他也不多看我一眼,转过身,对那青衣少年道:“阿舍。”
青衣少年眯了眯眼睛,哈哈笑道:“叫得这样亲热,谁是你的阿舍?”
刘恪不为所动,轻声道:“你且放心,如今丹禄元君也到了,再过几日,我便央她替我到西海,向你提亲。”
天雷滚滚。
我瞧了瞧刘恪,再瞧了瞧那青衣“少年”,一时消化不良,向三圣母投去求助的目光。
三圣母默默注视着我,叹了口气。
(七十三)
我觉得,很是羞愧。
这......这么个活宝,竟然也是西海的公主。
我仔细想了想,估摸着这孩儿,应当是我大哥敖丙长子敖呈的幼女,最多也是百来岁光景,同刘恪倒正是般配的年纪,但这脾性,却实在是叫人有些吃不消。
我正踌躇的时候,那青衣的阿舍,我的宝贝侄孙女儿,转了转她那天生一对桃花眼,踱着步子,绕着刘恪转了两圈,低声笑道:“你真想同我成亲?”
她这目光着实妙得很,似无限温柔,又似天生无情,流转之间,总像有千般意味。
刘恪被她那目光一扫,白玉般的脸颊禁不住微微一红,道:“自然是真的。”
阿舍瞧见他脸红,忍不住便哈哈大笑,末了,居然伸手抚了抚他的头发,柔声道:“刘小公子,多谢你的错爱,但我却是不能嫁给你的。”
阿舍身量,本比一般女子高上很多,此刻同刘恪站在一处,也是差不多高矮。
我在一旁瞧着,只觉得说不出的别扭。
刘恪怔了怔,道:“你......你不愿意?”
阿舍并没有回答他的这句话,反而回过头来,朝我笑了一笑,道:“姑奶奶?
我干咳了一声,迷迷糊糊应道:“嗯。”
她又转过身,朝刘恪身后的三圣母与小玉行了一礼,朗声道:“晚辈西海敖舍,应祖父之命,前来迎接龙女寸心,同赴西海,共聚天伦。”
她说完停了一停,朝我又是一笑,淡淡道:“方才同姑奶奶开了个玩笑,还望你不要介意。
我此刻已做不出什么别的反映,唯有低声道:“不......不打紧的。”
敖舍踏近了一步,握住了我的手,道:“姑奶奶,时间宝贵,祖父与父亲费劲心力,也不过向上界求得了这一时半刻的相聚。”
我点了点头。
三圣母亦低声道:“嫂子快些去罢。”
这左右不过,又是真君的精心安排。
敖舍微微躬身,天际隐隐雷动,她纵身朝山下一跃,片刻,便从崖下窜出一条青色巨龙,浑身鳞片隐约发亮,龙吟声久久不绝。
我不禁瞧得呆了。。
这龙身实在太威风漂亮,我本也欲化作龙身,畅游一番,此刻见了侄孙女儿的,却觉得不好意思起来。
那巨大青龙低垂龙目,却用龙须轻轻拂过我肩膀。
这本是真龙命门,我微微一颤,长长舒了口气,低下头长吟一声,冲天飞起,亦化出了龙身。
那青龙仿佛欢呼一声,巨大龙尾亦缠了上来,将我围在其中。
我飞上长空,觉得周身筋骨,说不出的轻松舒畅。
这千百年来,我亦快要忘记了,我本是一条龙。
我微微低下头,阿舍的龙身与我缠绕在一起,如碧玉般的浅青,和如白玉般的莹白,在这万里晴空,着实漂亮得紧。
阿舍展开身体,将我牢牢护在其中,双目垂下,静静望着我,好似在说:你瞧,这才该是你的本来模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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