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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做孤舟天地泊

【烈火如歌/雪歌】入帘飞絮 35-38

入帘飞絮 35

大小姐轻声道:“没有转圜余地?”

老妖怪道:“没有。”

大小姐复又道:“那我何时会开始忘记?”

老妖怪沉默片刻,道:“明日晨起之时。”

大小姐怔怔地没说话,眼泪流过面颊上的伤口,也不觉痛。

她只哭了一小会儿,便将泪水擦了,低声道:“在那之前,你会陪着我么?”

老妖怪闭上眼睛,淡淡道:“你若因此而恨我,也可以让我现在就滚。”

“别。”大小姐轻轻道,“再陪我一会儿罢。”

她秀眸微合,因这几个时辰的拼杀与疲惫,已快撑不住了,目光落到旁边巨大的棺椁上,忽而微微笑了一下。

“我想……睡在这里。”

老妖怪愣了愣,小姑娘双手在棺木边沿上一撑,已经跳了进去。

她坐在里面,半支着身体,望着他柔声道:“陪我躺一会儿,好么?”

棺木的底部十分宽大,老妖怪将那些破碎的瓶瓶罐罐清了出去,正好能躺两个人。

他翻身进去躺下,大小姐自动靠过来,缩在他怀里。


四周一片静谧。

暗室外也尝有人声脚步声响起。
但不知被什么人拦住了,没有一个人进来。

大小姐将脸颊贴在他的心口上。
心跳已不再有力。

她闭上了眼睛,喃喃道:“真好。”

老妖怪问:“什么真好?”

“我喜欢同你躺在一口棺材里。”大小姐道,“那样我就可以骗自己,已经和你过完一辈子啦。”

“你瞧,你那么会骗别人,我那么会骗自己,我们真是天生一对,是不是?”

她迷迷糊糊地,又说了许多话,最后问他:“我醒来的时候,你还会在吗?”

“会的。”老妖怪轻声道,“我会来同你告别。”

她点点头,蹭了蹭他的下巴。

他们都没有再说一句话。



明年今日,同你赏月赏花共沐春风的,不再会是我了。

但仍会有好诗好酒,与数不尽的人间胜景。

此生谁不是路人?


入帘飞絮 36

大小姐像是做了一场梦。

酣甜绵软,馨香动人。

她睁开眼来,在高床软枕间翻身打了个滚儿,舒爽得险些叹息出声,一低头,却被骇了一大跳。

一个陌生的美貌少女蜷缩在她怀里,红扑扑的脸蛋,轻轻柔柔的呼吸,光裸着雪白的小脚丫,睡得正香。

大小姐吃了一惊,翻身坐了起来。

那少女被惊动,立时也睁开了眼。

“哎呀,你醒啦。”

大小姐只觉得脑袋都大了,呆呆地问:“你……你是谁?怎么会睡在……睡在我床上?”

美人儿撇撇嘴,道:“你还说呢,这地方被你烧得连根毛都不剩,我找来找去,也就这么一张床还能勉强睡人,不在这儿睡,你让我去哪儿睡?”

大小姐茫然四顾:“我…..我烧的?”

她动作一大,左手顿时钻心般痛,低头一瞧,手已包扎过,大约是有骨头断了。

她愕然道:“这…..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?我…..我怎么全不记得了?”

美人儿不以为忤,笑道:“那你记得什么呀?”

大小姐想了想。

还真不少。

“我记得我叫烈如歌,是烈火山庄的庄主,我有两位师兄,我们……我们刚刚一同剿灭了暗河宫。”她皱起眉头,道,“不过怎么剿灭的,我有点……有点记不清了。”

“真是个猪脑子。”美人儿哼了一声,道,“白瞎了这张脸。”

大小姐莫名其妙挨了骂,也觉得有些委屈,但对着这么个娇滴滴的大美人,实在一点脾气也发不出来,只好低着头挨训。

美人儿没好气地道:“放把火就叫剿灭暗河宫了么?谁帮的你们,再想想?”

大小姐努力想了半天,还是摇了摇头。

“你是不是傻?”美人儿气得整个人都要冒烟儿了,指了指自己的鼻子,“当然是我呀。”

大小姐茫然道:“你……你是谁?”

美人儿面色稍稍缓和,傲然道:“我是苏雪霁,是暗河宫的第一任宫主。”

大小姐:……我大概是真傻。

她又坐了一会儿,思绪略微清明了一些,艰难地道:“我还是不大懂,你…..你为什么要帮我们?”

“哦,因为我被一位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辈感化,决定弃暗投明、改邪归正。”苏宫主正色道,“这位前辈现下仍在此处,你是不是应当去拜见一下?”

大小姐乖乖地点点头。

苏宫主咯咯娇笑,跳下床来,牵着她的手。
她们走出了这屋子,走出不见天日的地宫,走过满目疮痍与一地狼藉。

今日是个大晴天,外头竹林里的空地上,已支起了好几个帐篷。

帐篷前放着一方棋枰。


大小姐先是看见了自己的两位师兄。

静渊王在与人对弈,战枫立在一旁,手里拿着件披风,正神色专注地观战。

坐在静渊王对面的人身着雪衣,长发委地,眉目间昳丽如画。

他就那么随随便便地坐在那儿,没说话,也没什么多余的动作,但四周万物,忽而都失去了声音同颜色。


大小姐瞧得呆了。

苏宫主凑到她耳旁,低声问:“好看不?”

大小姐拼命点头。

苏宫主哈哈大笑,放开了她的手,身形轻灵,如飞鸟掠空。

她轻轻落在那白衣人身旁,接过战枫手中的披风,披在了他的肩头。

“掌门人,烈庄主来啦。“她柔声道,”她说要谢谢你。”


白衣人执子的手停住,缓缓抬起头来。

漫天星河,倏忽倒转。


入帘飞絮 37

那日晨间,说了些什么话,做了些什么事,大小姐一概不知。

一直到回到房中,她还觉得人有些懵。

苏宫主是个自来熟,跟在她后面也进了房,背着手来来回回瞧了她半晌,叹口气:“完了,这么一瞧,更傻了。”


大小姐脸滚烫滚烫的,悄声道:“我可能是病了。”

苏宫主道:“哦。”

大小姐道:“我方才……方才讲了什么?”
苏宫主“呵呵”了两声:“你夸了三次那棋枰好看。”

大小姐捂住了脸,隔一会儿,低声问:“他真的是缥缈派的掌教?”

苏宫主翻了个白眼:“如假包换。”

大小姐道:“但我觉得他有点不对劲。”

苏宫主:“哪里不对劲?”

大小姐脸红了红,轻声道:“我瞧见他,就想…..想扑上去。”

苏宫主脸皮抽了抽:“然后呢?”

大小姐呻吟了一声,恨不得把整个脸都埋到掌心里去:“先咬一口,最好还能把衣服扒了…..”

苏宫主朝她投去五体投地的一眼,然后颇为惆怅地蹲了下来,捧着自己巴掌大的小脸,悠悠道:“不瞒你说,我也挺想的。”她说完自己先叹了口气,“不过我不敢,怕他揍死我。”

大小姐问:“他揍人很厉害?”

苏宫主似心有余悸,用手遮了,以口型道:“凶残无比。”

大小姐问:“你被揍过吗?”

苏宫主心有戚戚状:“经常啊……后来连武功都被揍没了,这会儿剩个空壳子。”

大小姐感同身受,跟着打了个冷战,小声道:“那我也不敢了……”

两个人面对面蹲着,只觉无限唏嘘。

大小姐道:“我觉得缥缈一定不是什么正经门派。”

苏宫主如遇知己,点头如捣蒜。


两个人凑在一起,叽叽咕咕也不知道编派了多少坏话,苏宫主叹了口气:“可惜今晚我便要走了,哎呀,我还有好多话没和你说呢。”

大小姐奇道:“你要去哪儿呀?”

苏宫主道:“跟着掌门云游去呀,哎,看得到吃不到,真是没意思。”
她说着站起来,道,“我瞧这房间后头有个池子是不是?我去洗个澡,总不能脏兮兮地出远门吧,哎……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呢?”

她不说还好,一提此事,大小姐只觉得浑身都痒了起来。
之前也不知做了什么,浑身尘土与汗水,衣服上全是血渍,简直恶心得一塌糊涂。

她从地上跳了起来,跟上去:“我也去!”
苏宫主愣住了,回过头了来望着她,目光也古怪起来:“你也去?”

“我也想洗一洗,干脆一道呀,反正池子很大的。”大小姐不明所以:“有什么不妥么?”

苏宫主沉默了一会儿,道:“不太好吧……”

大小姐不以为意:“有什么不好的?一起去,我们还可以说说话。”

苏宫主道:“可是男女授受不亲……..”

大小姐道:“我也是女孩子呀,怎么就授受不亲了?”

苏宫主眨了眨眼。

“我知道。“她诚恳地道,“可我不是呀。”


入帘飞絮 38

大小姐这回连话也说不出来了。

“你不信?”苏宫主自然无比地去扯自己的腰带,“我脱给你看啊。”

“他”手脚飞快,大小姐手还没来得及伸出去,他已将自己上半身剥光了。



大小姐:……


好极了,这下不看也不行了。

“她”的皮肤雪样白皙,还覆着薄薄一层肌肉, 胸前……一马平川,果真平得不能再平。

她瞧了一眼,却忍不住又瞧了第二眼:
这具本应极美的身体,却布满了狰狞的、纵横交错的伤疤。


她还想再看仔细些,苏宫主却已一笑,将衣衫拢起,道:“你瞧,没骗你吧?”


所幸大小姐的接受能力天赋异禀。

瞠目结舌了一小会儿后,她就接受了这一事实,但还是觉得有些不自在,隔了一会儿,悻悻道:“你身上……那是怎么回事?”

“哦,我自己弄的。”苏宫主无所谓地道,“很难看么?”

大小姐:“啊?”

苏宫主似桃花般的眸子瞄了她一眼,笑道:“我高兴,不行么?”

大小姐怔怔地道:“……为什么啊?”

苏宫主又瞧了她半晌,轻轻叹了口气,重新坐了下来:“我大约是太久没和人讲话了,今天的话好似特别多……这故事说来可长得很,你想听么?”

大小姐挨着他坐下,十分乖巧地点头。

苏宫主声音清越,此刻仔细去听,果然并不如一般女子般细亮柔软,而是有些微微的沙哑。
他笑了笑,低声道:“我出生官宦之家……”



“我出生官宦之家——不是一般的高门大户,而是真正的三公鼎食、钟鼓馔玉。

我乃家中幼子,自小天资聪颖,七八岁时熟读经史子集,坐而能与高堂夫子论道,家中教习授我防身武艺,亦是一点就通、一学就会。

家中父兄皆已从仕,我却向来不大瞧得上其中虚与委蛇、曲折弯绕——十四岁时父亲着我去中书令下领一个补衔官职,我这头接了任令,随手从母亲的梳妆匣里摸了几片金叶子,半夜三更翻墙,跑了。”


“你胆子从小就这样大啊。”大小姐咋舌,“你……你跑去哪里啦?”


苏宫主微微一笑。


“怀揣金叶子,天下哪儿去不了?


可我没想到,这一走,却出了件大事。


哦,我忘记说了,我生来就有个秘密。


我虽然身为男子,但不知为何,从小的时候起,心中就总是觉得,我并不应是个男儿身。

我喜爱读书,喜爱习武,却也喜爱轻纱绸缎、朱钗凤冠。
我会羡慕别家姑娘各式各样的发髻,甚至羡慕能闻歌起舞的乐伎。

所有这些,从前我也只敢心里想一想,但此番独自出门,难免便生出了些别的心思来。
我偷偷去了成衣铺子,做了几套女子衣衫,一路上作少女打扮。


我那时候年纪还小,身量还未长开,长相又肖似女子,因而竟没有什么人看出来。

可坏也坏在,竟没有一个人看出来。”


大小姐听得十分入神,忍不住道:“你遇上坏人了么?”


苏宫主道:“坏人不曾遇上,却遇上了个痴人。有一回我在画舫上喝酒,碰巧那琴姬技艺高超,我听得心痒,就问旁人借了管笛。”


大小姐笑道:“哦,你还会吹笛。”


苏宫主笑道:“那有什么难了?我也不过学了几个月而已。那日江月怡人,我饮得多了些,有些醉了,在船上和着琴声吹笛踏歌,丝毫没注意到江面上,还停了艘大船。


我在船头疯闹完,只觉得头痛欲裂,便进去休息了——隔了一会儿,船上有个小厮进来,说那对面官船上有位贵人,听了我的笛声,见了我的舞姿,惊为天人,心下倾慕于我,因而令下人,送了块玉佩来,望我收下。


我自小众星捧月,旁人的倾慕算得了什么?于是便也没放在心上,随手摸了片金叶子出来,交给来人,说是我的回礼。”


他说到此处,顿了一顿,平平淡淡地道:“便是这一片金叶子,将我的全家都害死了。”


大小姐睁大了眼睛,颤声道:“怎么……怎么会这样?”


苏宫主轻声道:“只因那送玉佩来的人,是天潢贵胄,是正统的东宫太子。这位太子殿下天生多情痴情,对我一见难忘,回去之后,竟一病不起。”


这件事委实荒唐,大小姐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。


苏宫主道:“当时的皇帝爱子心切,便着人四处寻找我的下落。”


大小姐道:“他.....他找到了。”


“他自然找到了。”苏宫主冷笑道,“那叶子原本是我母亲陪嫁之物,上头刻有她的闺名。他们找到我,包围了我住的客栈,从我的行李里翻出了那块御赐的玉佩——于是自然也发现了我根本不是什么女子。


天子之室,最重血统名誉。


堂堂一个太子,豢养男宠可以,但为了一个男人神魂颠倒、缠绵病榻,这如何能教天下人知道?


此事自然绝不能是太子的错,那应该是谁的错呢?”


他语声明明柔和平淡,大小姐却听得头皮发麻。
“后来……我终于又回到了京城。


我记得那日天晴日朗,我坐在囚车里,远远就瞧见了我父兄——的头颅。


它们被高高地挂在城墙上,后来听人讲,他们是受了剐刑,我父亲挨了七天,兄长却是十二天上才死透的。除了我之外,家中家眷一百二十七人,再无一活口。”


“原本我也是要被砍头的,可那痴儿死命苦求,才留下了我一条命来。”他笑了一笑,“我却宁愿他那时没有去为我求情,我若当时就死了,便也不会有后来的事。”


大小姐轻声道:“后来......你怎么样了?”


苏宫主淡淡道:“我在天牢之中,被关了整整十年。初时倒还有人记得我,也不乏想要救我出囫囵之地的志士,可时间一长,他们便也将我忘记了。”


他说到此处,似乎自己也觉得有些好笑:“我样貌生得极好,家中已再无人,又绝不可能被放出去,于是便成了最好的......消遣。”


这最后两字,他说得极其优柔婉转。


大小姐不敢去细想。


苏宫主自己却笑了:“不过这十年于我,并不是毫无益处——我少时便过目不忘,读书亦多,但因性子跳脱,无法静心,如今关在牢中,倒给了我机会将从前所思所学,融会贯通......”


“便在第十年上,我创出了一套心法,名曰暗河。”


“也这是这一年里,我破出天牢,闯入皇宫,想去会一会那将我害至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。”


“那时候老皇帝已经死了,教那痴人继了位。说来也好笑,他将我全家都害死了,我却连他的样子都没有见过。”


“太和殿里灯火通明,我将侍卫轻易杀光,提着剑走进去的时候,他大惊失色,连声呼叫身边的人,还大声问我是谁。”


“他竟已认不出我了。”


“我一剑将他刺死,放声大笑,禁卫军来拦我,也被我杀死了一大半。”


“皇帝殡天,天下大//////乱。我逃出皇宫后,找了个地方,创立了暗河宫。”


大小姐轻轻道:“可那时候你二十四岁。”
“不错,那一年,我才二十四岁。”苏宫主柔声道,“但那又怎么样呢?我早已经不再是个人,不过是一只从十八层地狱爬上来的活鬼,鬼还要讲究什么年龄吗?”


他声音忽然变得分外轻柔。


“后来,在我三十三岁那年,我遇到一个人——便好似身限于一隅,不见五指、不辨天日,然后终于那混蒙黑暗中,窥见一丝明光。”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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