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烈火如歌/雪歌】入帘飞絮 14-16
入帘飞絮14
大小姐在吐。
她感觉自己已将腹内所余的东西都吐光,但却觉得还不够。
“我要沐浴。”
她颤声对前来服侍的婢女说。
那婢女犹疑道:“大小姐,你……今日已沐浴了三次。”
大小姐冷冷地重复:“我说,我要沐浴。”
她反复清洗自己身上的每一寸皮肤,直到全身都开始发红,有的地方因为水太烫泡得太久,碰一下便针扎似的痛——但她却完全感知不到。
她不知道“藏絮”是什么时候被放到自己身上的。
她甚至不知道此刻自己身上还有没有余毒。
第二日黄昏,暗夜罗果然叫人来,给她换过衣衫。
他亲自来接她,低声道:“好姑娘,昨日过得还好么?”
大小姐不理他。
暗夜罗笑道:“今日你就又能见到他了,你不想谢谢我么?”
大小姐抬起头,狠狠地瞪着他。
暗夜罗瞧见她眼中的血丝,表情更是快意,毫不在意地回应着她的目光:“你须得记住一件事,今日若你敢开口告诉他一个字,我就……”
大小姐几乎牙呲目裂,道:“你便怎样?”
暗夜罗柔声道:“便再多想几种法子来炮制他,叫他死也死得不能安生,你信不信?”
大小姐嘶声道:“你敢——”
“有你在手里,我有什么不敢的呢?”
他大笑着往后让了让,显出身后的景象来。
大堂中灯火如炽,只摆了四张长桌。
暗夜罗拍了拍她的肩膀道:“你想要坐哪儿?去坐下罢。”
大小姐抬起眼,先看到了青衫与蓝袍。
她的两位师兄,正分别端坐在两张长几后,玉自寒面色惨白,勉强靠着长椅方能坐直身体,战枫的情状比他更惨一些,双臂软软地垂落在身侧,显然已经断了。
她目光所及处,果然见到二人右手上皆以白布做了包扎,都隐隐有血渍渗出。
她心中酸楚不已,轻轻唤了一句“师兄”。
两个人都抬起头来看她。
她咬着牙,颤抖着回过头,便终于瞧见了那个人。
他瞧上去竟然比前面两位要好一些,面色虽然也带着灰黄的死气,但白衣委地、神色如常,嘴角还挂着一丝不太易察觉的笑容。
大小姐不由自主地向他走了过去。
他瞧见她过来,微微一笑,朝她伸出手,道:“来。”
大小姐下意识地要伸手,但想起了那无处不在的“藏絮”,顿时惊出一声冷汗,猛地将手抽了回来。
她再也不敢去看对方,快步走到空下来的一张长桌前,颓然坐下。
老妖怪被甩开了手,好似也不以为意,端起面前的酒盏,淡淡道:“今日这酒不错,诸位……尝尝?”
大小姐猛地抬起头。
他就坐在她的对面,手中握着酒盏,有若有若无的香气,从那边飘来。
她咬了咬牙,高声道:“我也要喝。”
无人应答。
暗夜罗笑道:“还不给大小姐倒酒?”
后头的随侍的婢子应声而来,却被大小姐一把推开。
“我要喝他手里那一杯。”她道。
老妖怪眉眼不动,低声笑道:“莫非我的酒有什么特别?”
“没有什么特别。”大小姐冷冷道,“我偏要。”
她说完这句话,忽然从几后翻出,两张桌子间不过丈余距离,她身子轻飘飘如大鸢般飞起,转瞬便已到了他几前,一把夺过他手中举着的酒器,一口饮尽!
但她手还未曾放下,腰间忽然一紧,已被人拉至怀中。
这怀抱是冷的,但唇是热的。
她的唇被封住,舌齿被打开,一只手伸过来,在她后颈处拿劲轻轻一拍。
她不由自主将那口酒吐了出来,尽数哺入对方口中。
酒已入喉。
她绝望地想多留住他片刻,他却十分干脆地放开了手,重新回到座位上,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来。
“多谢大小姐赐酒。”
入帘飞絮15
灯火徐徐。
大小姐裹着厚厚的外袍,却觉得浑身一阵阵发冷。
她跌坐在自己那张长几后,眼睛瞬也不瞬地望着对面的那个人——他此刻看上去就仿若一个真正的、来赴华宴的贵介公子,时而谈笑晏晏,时而微醺停杯。
有时他目光也会转过来,同她有那么几次短暂的对视与微笑,却瞧不出什么多余的表情。
“秋风醉”究竟是个什么东西,大小姐并不知道。
她甚至已不敢去问。
上首的暗夜罗靠在锦榻上,瞧他二人情状,大约也是说不出的快意,还嘱咐大小姐:“今日听人说,你总嫌身上肮脏,一日里便沐浴多次,仔细别受了风寒,多喝些热酒罢。”
他刺完这个,自然也不好让另一个闲着,转而向另一边那人笑道:“师叔,方才那杯酒,你小气自己全喝了,不若你现下手中这杯,便敬给如歌罢。”
老妖怪手中那碗酒,喝了已有小半会儿的功夫,他闻言将酒盏放下,笑道:“敬酒是好事,只不过这杯我已喝过了,不如换一杯再敬?”
他说着微倾酒盏,就要将之泼到地上。
但他的手却被托住了。
暗夜罗身形快若鬼魅,也未见什么动作,已站在他身侧,伸出一只手,稳稳托住了那盏酒:“不必换,这杯就很好。”
他笑意盈盈地托着这盏酒,缓缓来到大小姐桌前,半俯下身子,将酒递了过去,轻声道:“你瞧,我暗河宫昔年的宫主,亲自敬你这一杯酒,你必定是会赏这个脸的,是也不是?”
大小姐默默地接了过来。
老妖怪目光终于落在了她的脸上。
她端着酒,却也正瞧着他。
他的表情看不出悲喜,良久,才低声道:“别喝。”
这两个字语气平常,但不知为什么,她竟从中听出了一两分哀求的意味来。
她没去看掌中的酒,但鼻间已闻到了极其浓重的血腥味。
这味道,竟已连酒香都无法掩盖。
她终于晓得为什么这一杯酒,他喝了这样久。
她冷冷地看了一眼暗夜罗,没有再说话,闭起眼睛仰起头,将手中碗盏饮了个干净。
烈酒混合着极浓稠的鲜血,带着一种奇异的咸腥,味道并不好。
但入喉的一瞬间,她竟觉得从中尝出了甜。
她捂着胸口,心里想:
这个人,他受伤流血、饱受折磨的时候,我连碰都不能碰他一下。
但此时此刻,也能算触碰到他了罢?
入帘飞絮16
当夜,大小姐是被一阵巨响惊醒的。
她翻身起来点了灯,没过片刻,熏衣便神色匆匆地进来,面色惨白。
她问:“怎么了?”
熏衣来抓她的手,道:“宫主癔症又犯了。”
大小姐闻言冷笑:“他还需要犯病时才有癔症么?”
熏衣也急了,低声道:“我听下面的人说,他今晚在寝宫又大发脾气,弄死了两个去服侍的婢子,方才又叫人提了许多火器炸药出来,如今正往暗牢里去……”
大小姐失声道:“你说什么?”
熏衣咬咬牙,拉着她的手将她从榻上扶起来:“跟我走。”
两人在黑暗中紧紧牵着手。
不知何时,外面又安静下来了,守卫不知何时已悄悄撤去,一路无阻。
暗牢里关押过战枫和老妖怪的地方并没有人。
熏衣脸色也变了,低声道:“我记得里面还有一间,我们进去看看。”
她的脚步陡然停住。
幽暗的走道尽头,暗夜罗正立在那儿,身后是一间大门紧闭的囚室。
他足下地上,已遍布烈油火器,粗长的引线被绞在一起,通向远方。
大小姐忍不住怒道:“你又在发什么疯?”
暗夜罗不愠不怒,闻言只是淡淡道:“我梦见我的冥儿了,她说,你们这些人都是骗我的,叫我不要相信。”
大小姐冷笑道:“我看她就是不想见到你,才故意这么说的。”
暗夜罗目光暴涨,面目忽然狰狞起来。
然而这变化却是一瞬的。
他语声重又柔和起来,笑道:“你说的也有道理——所以我决定赌一赌。”
大小姐心头一跳:“赌什么?”
暗夜罗悠悠道:“赌他们三人的命。”
他说罢指了指身后囚室的门,道:“你看,如今我将他们三个一起关在这儿。一盏茶后,我就会将这儿整个炸了。好姑娘,若你能在此之前将他们救出去,我就信你们之前说的都是真的,你看好么?”
大小姐瞪着他那张扭曲的脸,恶心得简直又要吐了。
对方却显然浑不在意她的看法,大笑着走了出去。
“记得,一盏茶,你可莫要分神,一分神,怕就追悔莫及了。”
暗夜罗一走,大小姐整个人略松了一松,但马上又不得不站直。
她扑到那囚室外面,疾声道:“师兄——银雪,你们在不在里面?”
隔了一小会儿,里头终于有个声音响了起来。
“我在。”
大小姐一听这声音,鼻头忍不住又酸楚了一会儿,将脸贴近了些,低声问:“我那两位师兄……”
“在我身边。”老妖怪道,“放心,没有大碍。”
大小姐只觉得擂鼓般的心跳略微缓和了一下,强笑道:“我这就救你们出去。”
里面的人笑道:“好。”
大小姐回身,叫道:“熏衣。”
熏衣并没有走,只是退到了黑暗里,闻言上前,轻声道:“我看了,这引线是霹雳堂特制的,寻常家什根本绞不断,还是开门为要。”
两个人的目光落到那扇沉重的石门上,齐齐愣了一愣。
石门光滑,上头一个小小的圆盘,也不知是什么材质制成,里头有数十个能够拨动的机窍,辅之铜线,看上去竟是精巧异常。
大小姐试着推了推门,没有推动,但她用力之时,仿佛听见门口“嗒嗒”发出了一声轻响。
“不要推门。”老妖怪在里头道,“这是天罗锁,你若再推,后头连着的关窍会将门彻底锁死。”
大小姐吓得赶紧缩回手,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:“那……那怎么办?”
“开锁。”老妖怪柔声道:“不要怕,我教你。”
他的声音似有魔力般,瞬间便安抚了她。
“若带着手巾,便先将手擦一擦,那圆盘上必有字,你仔细看看,将字念与我听。”
大小姐定睛去看,上头果然有字:“上方是一个坤字,下头是个离。”
“好。”老妖怪低声道,“你再看,中间枢纽下方,是否有几根较粗的铜丝?”
大小姐喜道:“是!”
老妖怪笑道:“这天罗锁是个活锁,一般是拿来防贼的,并不难开。我说,你做,先将铜丝拨开,瞧见中间那个孔眼了么……”
他的声音清越,带着平和的笑意,大小姐的手起先在抖,很快便渐渐稳定。
时间仿佛过得极快,又过得极慢。
听到内里关窍连珠般响起的时候,开始松动的时候,她用尽浑身力气,伸手一推。
石门缓缓移开。
她一眼瞧见里面的情形,顿时如坠冰窟。
两个人并排躺在地上,正是玉自寒与战枫。
里头空间极小,一眼便能望到头,哪里还有第三个人?
外头熏衣忽而高声道:“大小姐!这里!”
她冲出去,见熏衣正站在一边。
就在她身后不太起眼的地方,紧贴着方才的囚室,竟还藏有一扇小小的、隐蔽的石门!
她冲上去,颤声道:“银雪?”
隔了一会儿,里头传来轻轻的一声叹息。
“我在。”
“你为何又骗我?”她道,“你等着,我……我替你开门。”
“这门你开不了。”老妖怪道,“你先带他们二人走罢。”
大小姐道:“那你呢?”
老妖怪柔声道:“方才与你说话时,我也在破此间暗锁,这会儿已快成功了——你听话,出去等我。”
大小姐咬牙道:“我不走。”
老妖怪道:“你在此处,我容易分心。”
大小姐不再理他,回身捏了捏熏衣的手。
熏衣会意,将囚室中昏迷的两人扶起。
大小姐轻声道:“带他们走。”
熏衣想要反驳,看到她此刻的眼神,却也沉默了。
等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,大小姐一口吊着的气终于泄了,身体靠上那扇小小的石门。
她想:此时此刻,灰飞烟灭、粉身碎骨,竟也成了一桩美事。
暗夜罗若知道我此刻心中所想,会不会气得再疯一次?
她心思转动,方想说话,身体挨上身后石门,门却轻轻动了一下。
她如被针刺,回身一推。
门竟开了。
门内亮着影影绰绰的烛火,一个人静静地靠在墙边,浑身浴血,将周身白衣染赤。
他抬头瞧见她,微微弯起了嘴角。
“别哭。”他柔声道,“我穿红衣好看么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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