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陈/同徒06-07
06【攒袖底清风一捧二钱三】
关飞白几乎可以说是落荒而逃。
他不敢再去看秋山君,也不想再去看陈长生,在确定两人确实无虞之后,脚步虚浮地站起来告辞,并顺手将瘫成一堆泥的问窕窕提走了。
屋子里重新变得很安静。
教宗大人虽然常常会让别人觉得很尴尬,自己却很少会有这种特殊的体验。
就算有,时间也有限得很。
基本上,在关飞白站起来之后,他已经恢复了原有的平静。
“我觉得,他好像很喜欢窕窕。”
他微笑着说。
秋山君“哦”了一声,声音也很四平八稳:“何以见得?”
陈长生:“你看,这种时候,他都没忘记要把窕窕带走。”
这简直就是诡辩。
秋山君不置可否。
但隔了一会儿,他忽然道:“你说得没错,四师弟大概真的喜欢这个孩子。”
轮到陈长生愣了。
他从来没想过,秋山君这样的人,居然有心情来附和他的胡说八道。
只听秋山君平静地道:“你真以为他能靠聚星巅峰的境界,自己闯到离山大殿上来?”
陈长生想了想:“他一向运气不差。”
秋山君瞟了他一眼:“那么你也一定不知道,负责布防的内门弟子今日告假,四师弟临时顶了这个值。能从普通弟子手下溜上来,这的确叫运气不差,能从他手上溜上来,该叫做什么?”
陈长生思考了一会儿,认真答道:“运气逆天?”
秋山君也没脾气了,沉默了片刻:“你觉得他脾气性格和长相……肖似谁?”
“你说唐棠?”陈长生这下倒有些吃惊,“他以前不是最讨厌唐棠?”
“现在也讨厌。”秋山君毫不客气地道,“但那孩子不一样。”
陈长生本来想问“有什么不一样?”。
但他没有问。
他好似有些明白了。
秋山君继续道:“唐三十六绝不会叫他师叔,不会乖乖被他打晕了拿来拿去,更不会对他有任何敬意。”
他说到这里,眼角眉梢,透了些不大明显的笑意出来:“可是我想,将来窕窕大概会的。”
陈长生先是被他对某人的称呼从“这孩子”变成了“窕窕”吸引了,然后又蓦然发现了这句话后面的意思。
他于是也跟着笑了。
然后他收起笑容,轻轻叹了一口气,“好像每次看到你,都要说这句话。”
“谢谢。”
秋山君一生中不知道听到过多少次这句话,或许比这个世上任何其他人听到的都要多一些——但却从来没有觉得这两个字有这样沉重过。
陈长生来得无声无息,走时也是一样。
他说完谢谢,喝完了茶酒,便起身告别。
正是黄昏,其实已经不大年轻的教宗对他微笑行礼,然后慢慢悠悠地走下了山。
这次他是真的自己一步步走下去的。
霞光映在他朴白的衣袍上,华美的暗纹隐隐浮现。
他似乎觉得很轻松、很快意,走到半途的时候,还轻轻哼起了一首歌——就像十几年前的那个少年一样。
即使他已经不再年轻了。
07【待明朝或可慨然赴死】
“这不对。”
苟寒食总结。
“教宗已经有十多年没有出过离宫,国教铁骑和五巨头,没有一个人跟着他,这也不对。”
他继续蹙眉,“我没有从他身上感觉到剑气,我觉得,藏锋和无垢都不在他身边,这更不对。”
关飞白在旁边插了一句:“他手腕上的石珠不见了。”
苟寒食目光也渐渐寒冷了下来:“他来的时候,有没有拿那把黄纸伞?”
秋山君没有答话。
此刻,那把黄纸伞,正静静躺在他卧室的桌角边。
片刻寂静。
过了好一会儿,苟寒食忽然道:“我问过折袖和七间,问窕窕是他们带来的,但是他们并不知道教宗也同行——另外,上个月,唐棠忽然回了汶水城,叫出了最擅隐迹与追踪的五样人。”
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,转过脸来,神情严肃地看着众人:“你们觉得,他是要找谁?”
关飞白和白菜对看一眼,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悚然之色。
白菜犹豫地道:“你是说……教宗让自己…..失踪了?他遇到了什么事?为什么要这样做?”
没有人再说话。
良久,秋山君站了起来,用一句话打断了众人的话、或者说讨论。
“我要下山一趟。”
没有人再继续这个话题。
秋山君的话一向不多。
因为他说的话,往往既是结论,也是解决问题的办法。
苟寒食低声问:“有把握吗?”
“没有。”秋山君淡淡回答,“但我想试一试。”
苟寒食对这位大师兄,从来就抱有极大的信心:
一般他说要“试一试”,那意思绝对不是字面上的“我要去试试看能不能做得成”,而是“我会很快解决这件事。”
事实证明他没有想错。
就在茅秋雨和五样人快要将南北两方掀了个底朝天的时候,秋山君走进了洛水河畔的一座寻常农家院。
掀起这场乱局的人就安稳地坐在院子里,除了脸色有些苍白,几乎看不出有什么异样。
“秋山君?”
他站起来,微笑着打了个招呼。
“我是来还伞的。”秋山君漠然道。
陈长生忍不住笑了:“我以为我藏得很好。”
秋山君看到他的表情,到底还是有些怒意,冷冷道:“我找了很久。”
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。
陈长生道:“不用还。”
秋山君:“什么?”
“我说的是伞。”陈长生叹了口气,“伞就是给你的,不用还。”
秋山君于是也回望他:“哦,原来这是给我的。那么别的东西给了谁?”
陈长生愣了愣,继而轻声道:“无垢给了唐三十六,藏锋给了轩辕破,周园我送给了折袖和七间,天书碑我给落落和吱吱留了一部分,剩下的…….都放在离宫了。”
秋山君“嗯”了一声。
小院子里设了禁制,但他还是能够闻得出来。
“这些天,你一直在炼朱砂丹?”
为什么需要那么多?
是不是因为,想要拼命地、再多留下一些东西来?
陈长生没再回答他的话,却反而说起了另外一件事。
“三年前,我就是在这里送走有容的。”
“你知道吗?洛河的深处,有一道裂缝——很可怕的裂缝,在那里面,有能杀死所有人的圣光。那是一个通道,从地狱到现世的通道。”
“有容还在下面,不过再过两个月,我就会下去,把她换上来。”
秋山君并没有觉得很意外。
他很了解这两个人,也许比他们自己还了解。
“然后呢?”他问。
“然后?不会再有什么然后了。”陈长生轻轻吁出了一口气,“我会结束它。”
他站起来,又深吸了口气,似乎笑了笑,又似乎没有。
“我这一生,可以说十分荒唐,亦充满了各式各样的缺憾。”
“我也做错过不少事,但却好像从来没有后悔过。”
“我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,自己一个人想了很久,在这个世上,还有没有什么特别想要去做的事?特别想要去的地方?特别想要得到的东西?”
“我以为会有很多,但想来想去,竟只想到了那么一件事。”
几个月前,在离山的那个傍晚,他放下了黄纸伞,本该遁去身形,就此悄无声息地离开。
他可以做得到,但却没有那样做。
此刻,小院中微风轻拂。
他抬起头来,看着面前的秋山君,平静地道:“我想做你的朋友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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