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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做孤舟天地泊

【烈火如歌/雪歌】入帘飞絮 42-47(完结)

入帘飞絮 42


黄昏时分,车队出行。


大掌门和苏宫主坐在一辆马车里,静渊王着人备了在路上用的衣物、吃食及用具,用几辆马车装着,就跟在后头。


烈庄主坦坦然,将自己往最后那辆装各色吃食点心的小车上一装。


战副庄主抽抽嘴角,静渊王当没看见。


苏宫主也瞧见了,站得远远的笑眯眯地拿手往脖子上一横,意思是:胆大包天,自求多福。


烈庄主满不在乎,蜷缩在一堆甜食匣子中间,美美地睡了一觉。


她这几日尤其嗜睡,白日里也缺觉,这一睡睡到了月上中天,车队已下了山,在山脚下停车歇息。


苏宫主正坐在她车里,慢条斯理地剥着一只虾。


大小姐揉了揉有些发痛的脖子,坐起身来,问:“他睡着啦?”


苏宫主“嗯”了一声。


月华如水。


大小姐环顾四周,才发现王府的随从都已经睡着了——有几个靠着树干,握着弓箭的手垂在身边,显然原本应当是值夜的人。


她心头一跳,想要跳下车去看个究竟,却被苏宫主按了下来。


“我让他们睡着的。”他淡淡道,“我要走啦。”


大小姐吃了一惊:“你说什么?”


苏宫主随手将那只剥好的虾子塞进她嘴里,自己擦了擦手,道:“我说得难道不够清楚么?”


“等等。”大小姐只觉得脑袋也开始痛了,“你.....你要去哪儿?”


苏宫主没回答这话,忽而朝她笑了笑。


他面目极肖女子,眉眼柔和,此刻在月光下看来,不知为何,却少了几分平日里的妩媚,反而显出一种少见的凌厉来。


“你想见见我原本的样子么?”


大小姐没听懂这话,讷讷道:“你原本的样子?你……你原本不是这个样子的么?”


“自然不是。”苏宫主微笑道,“你听说过缩骨功么?”


大小姐愣愣地点点头。


苏宫主长笑一声,从马车上一跃而下,身形在原地流光般一转,浑身骨节、忽而发出了一种奇异的响声。
那声音清脆而绵密,略有些刺耳,却不难听,约摸响了半盏茶的功夫。


等到声音停止,站在大小姐面前的苏雪霁,好似已经变作了另外一个人。


他原来身形娇小,如今直起身来却纤瘦高挑,骨架亦宽了不少。


大小姐只勉强够到他鼻梁。


她平生从未亲眼见过这等神奇的景象,但真的见着了,又觉得发生在苏宫主身上,竟好似也没有什么不对。


她咋舌道:“你......你......”


苏雪霁柔声道:“我这个样子,你喜欢么?”


再也没有人会将他当做一个娇憨的少女看待。


他仍旧穿着那件制式简单的白衣,一笑间,仿佛百余年前那天///潢贵///胄、浊世的佳公子,又翩然活转。


他就这么瞧着她,隔了半晌,伸出手来摸了摸她的头发,笑道:“我原先想要说一句谢谢你,后来想到你日后约摸也会想要对我说一回,所以干脆便不说了罢。”


这话有些耳熟,大小姐觉得自己好似在哪里听过。


苏宫主叹了口气,又道:“我是钱塘人.......我那时同他约定,若有一日,我二人的债俱都偿清、若他自知快要死了,便要来寻我,陪我再去观一次潮。不过我瞧这次,他怕是去不成了。”
他说到此处,似也有无限感慨,淡淡接着道,“须知百年倥偬,我二人活了这许久,也只能如那潮水往复,生死去留,从来由天,竟是半点也不由我。”


大小姐只觉得浑身冰冰凉凉的,使不上半点力气,也讲不出话来。


苏宫主微微凑得近了些,捏了捏她的脸,笑道:“我其实挺想再见到你的,但后来想想,见到我也不是一件好事,多半是他又要死了。”




他说完低下头,亲了亲小姑娘的唇。


这个吻居然是味道的,极甜,带了糖糕的香气。




“那便祝,永不再见吧。”


入帘飞絮 43


老妖怪这几日清醒的时间其实很少。


他再度醒来的时候,车队已经在前行的路上。


苏宫主不在,穿红衣的小姑娘规规矩矩地坐在他对面,手心里捧着个小瓦罐,正在发呆。


见他醒了,她从座位底下摸出个小碗来,将罐中药液倾出。


药汁冒着热气,应是一路用内力温养着的。


她端着药,拿了个小汤匙,坐到他身边,柔声道:“他走啦......哎,你别生气,也别骂我,我面子薄,会哭的。外面那么多人,要是在这儿闹起来,我俩谁都不好看,是不是?”


老妖怪双手微微颤抖,没有说话。


她极有耐心,一口一口地开始喂他。


“闲来无事,同你讲个故事好不好?”


她也不去等什么回应,自说自话般地轻声接了下去。




“若干年前,有一个武学奇才,她本是山林中一个猎户的女儿,连个正经的师承也没有,却从十几年与走兽飞禽的相斗中,琢磨出了属于自己的功夫。


她是穷苦人家出身,自小见惯各种不平事,故而分外嫉恶如仇。父母死后,她一个人游历江湖,结识了一些同道好友——没过几年,居然真的叫她闯出了自己的名号来。”


老妖怪豁然睁开眼。


大小姐没去看他,低声笑道:”不过不论她再怎么大放异彩都是无用,只因那时世上还有一个阎罗殿,阎罗殿里,有一个大魔头。他武功高绝、喜怒无常,只消有他在的地方,世上其他人,便都成了萤火之光。


后来有一回,她终于见到了这个人。


当时淮阴有个极大的武林世家正要办寿宴,她接了帖子去贺寿,结果走到半道,就听说那大魔头来了,指名要挑战世家中一位不出世的天才。


她跑去想要助拳,但只远远看了一会儿,比斗便结束了。


天才落败,魔头张狂大笑。


她站得太远,瞧不清楚两人的样子,只看见大魔头雪白的衣衫袍角。


身边人都在唾骂,说他存心折辱。


只有她心里想:这不对。


那少年天才虽也天资聪颖,但动起手来时有凝滞,应是遇到了瓶颈。
若无这一场酣畅淋漓的决战,他要求突破、求进取,不知还需要多少年?


那少女远远瞧见了这场比斗,回去百思不得其解。


如这就是大魔头的目的,那么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?


后来,她得知这不是大魔头唯一的目标,便悄悄跟在他后面。


大魔头孤身一人,转战十多城,挑战的都是各家最有前途的青年高手,这些人也无一例外,多多少少,都遇到了进境上的困难,甚至有数人比赛中途破境,自此武功大成。


那少女本就是个追根究底的性子,有了这个认识,简直夜不能寐,一心想将大魔头的目的搞清楚,她胆子奇大,竟想出个法子,来试探那魔头。


彼时那阎罗殿势力庞大,各处都有暗桩探子,大魔头转战四方时,她便偷偷在后面给他捣乱,去拔除他布下的暗桩。


她猜得不错,这法子果然有效。


不过一个多月后,她果然再一次见到了大魔头。


他使人将她困在山上,后来又抓了她几个前来营救的好友,将她逼下了山。”


大小姐目光分外柔和起来,轻声接着道:“那其实是她头一回看清楚这个人,彼时彼刻,心弦剧震,浑身冰凉,心中只有一个念头:完了。”


她说到此处嫣然一笑,将碗收起,用衣角替他擦了擦脸,笑道:“今日的故事也讲完啦,你且好好休息,明日我再来。”


她说着掀帘出去。


绿柳春光,映着她纤细背影。


老妖怪重新闭上眼睛,似已疲极。


入帘飞絮 44




第二日,大小姐如期而至。


“今日有糖,还有故事。”


她似是一点也不怕他了,笑吟吟地偎在他身旁。


药汁极苦,小姑娘的声音却清甜。




“昨日我说到,小姑娘遇上了大魔头,是不是?”


她轻轻叹口气。


“须知情最不可抑时,便是你喜爱一个人,那人竟也喜爱你。那自诩顶天立地的小姑娘,身陷情网时,竟也和一般女子没什么两样,既欢喜又惆怅。


她被大魔头用计囚在身旁,既不敢回应,又不忍拒绝,心中纠结苦闷,愁肠百结,短短几日,竟将自己折磨得瘦了一圈。


她自己没注意到,那魔头却注意到了,拘了她十几日后,一句话也未曾说,就将她给放了。


临别她也不曾说什么话,其实心中不乏甜蜜酸涩,那十几日中的疏离冷淡虽都是装出来的,但那样的冷淡,对真心人来说,却比利剑还能伤人。


那魔头走了之后,她只觉失魂落魄,鬼使神差,竟.....竟又偷偷跟在了他后面。”


老妖怪似是想到了什么,面色微微一变。


大小姐却没注意,低声道:“她跟了多久,自己也不记得了,大约是十几天?也可能是几个月?她不敢跟得太近,便远远地瞧着他泛舟又放舟、饮酒再醉酒,无论做什么,无论在多热闹的地方,都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。不过后来……后来他有个手下找来了。”


老妖怪低声道:“别说了。”


“为什么不能说呢?他那个手下,只因有个武林人士在酒肆喝酒时骂了他两句,便将那人的全家都抓了起来,还特意将人押解到大魔头面前,要他看着处死。


那大魔头既不赞赏,也未责骂,只问了一句,你是一人来到此处的么?


他那手下亦成名已久,是个有名的独行侠,当下便笑道,自然。


魔头说了一个字,好。


隐在暗处的小姑娘没听明白,却看到下一刻,那魔头手掌一翻,五指成爪,将他的整颗心脏掏了出来。


这臭名昭著的恶人,连一声惊呼也未及发出,便一命呜呼。


魔头拿帕子擦了手,回转身,便去给那几个武林人士解绑——那群人中,还有个约莫七八岁大的孩子,魔头给他解绑的时候,大约是觉得他受了惊却还能如此镇定,还夸奖了他两句,从怀里摸出个自己削的竹哨子,想要送给他。


谁知那孩子左手接了哨子,右手却递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来。


那匕首直入肚腹。


小姑娘吓坏了,但离得实在太远,眼睁睁看着其余几人一拥而上,又是四五柄长剑,全部没入了大魔头体内。


那魔头似想要问句为什么,但最终一句话也没有问。
他能得到什么像样的回答呢?无非是正邪不两立,魔头都应该去死。


他厉声狂笑,将众人震飞出去。
小姑娘也被那突如其来的猛烈掌风震晕。


醒来时,满地狼藉,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那里,只有那最先动手的孩子愣愣坐在地上,满面鲜血,却还没有死。


她冲过去,问,他呢?
自然不会有人回答他。


后来她听说,他的确是受了重伤,已经回去养伤了。




小姑娘在原地哭了一场,没有再跟上去,而是调转方向,去了另一个地方。


那地方她原本只在传说中听过。


它叫做缥缈,是他真正的师门。”




老妖怪猛地抓住她的手,呼吸也急促起来,“你……”


大小姐反握住他的手,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,咯咯笑道:“今日的份儿讲完啦,不许闹。”


她娇笑着跳下车去,心情似乎有些愉悦,居然还哼起了歌。


入帘飞絮 45


“今日是最后一个故事啦。”


大小姐吹着发烫的药汁,轻声道,“你瞧,人的一生虽长,但种种恩怨磨难,生杀起落,无论平庸特别,却都能在短短几天内说完。”




“我昨日说到,那小姑娘想要去找缥缈,是不是?


但缥缈又岂是人人都能轻易找到的。


这小姑娘许是与这座仙山有缘,她花了九个月找到这座山,又花了整整四十七天爬到山顶,终得以跪在那并不十分巍峨的山门前。


没有人来管她,她便一直跪着。


到了约摸第七天还是第八天上,终于有个小童出来,将她领了进去。


有个白胡子的老头儿,自称是那大魔头的师傅,他见了那小姑娘,同她聊了一会儿。


他问,你所为何来?


她顿首,轻声道,我想救他。


他说,此人心志坚韧,当初便是自请入地狱,便是道殒身消,也绝并无怨怼,何须旁人去救?


她再度顿首,道,但我不甘。


他问,你有何不甘?


她轻轻道,他既能决心为天下人入魔,我也能决心,为他余生拼一线生机。




白胡子微微动容。


他想了一想,道,我确有一法,但即使用了,也不一定就能成功——但无论是否成功,你今生必将不得善终,至死后百年间,只得沦入**道,连人也做不得了——你可愿意?


她当然说愿意。”


老妖怪终于流下泪来。




“那白胡子老头叹了口气,道,他如今修炼暗河心法,同我缥缈内力水火不容,如今这半疯不癫的心境,多半也是由此而来。若要彻底解救他,便要将那暗河内力废去。最有效的办法,就是让他周身经脉尽断,将气脉打通,但又要留存一丝余地,不至伤了他的根本。


他说,我有一张药方,今日便授予你。


这一味药,名曰藏絮。”


以药材为引,断他浑身经脉,再以自身心念,补他心血不足,在经脉力道全散后,保住他最后那一点生机。


大小姐说到这里,轻轻笑了起来:“暗夜罗以为拿了张药方,就是拿到了藏絮,可他真蠢,大约到死,都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东西。”




化念为丝,藏情入絮。


是为藏絮。


入帘飞絮 47


三个月后,他们经河内安、沁二部,终重返东都。


中途也曾折至钱塘。




正是潮期,风雨人海皆如潮。


那个说自己要来观潮的人,却并没有来过。




大小姐怅然若失,老妖怪便宽慰她:“他这个人,面上瞧不出,其实为人自负得很,最讨厌别人同情他,故而越是形单影只,便越不愿意旁人瞧见——此番既已和你说了要来钱塘,那必定是不会来了......多半是找了个地方,把自己藏起来了罢。”


大小姐哼了一声:“谁说我同情他了?”


老妖怪笑道:“不同情他,这么急着找他做什么?”


“算账呀。”小姑娘没好气地道,“他早瞧出来你死不了,故意不说穿,可着劲儿折腾我们两个......他.......他还趁我什么都没记起来的时候,偷偷亲我!”


老妖怪目光转过来:“哦?”


大小姐没留意他的神色,忿忿道:“你说得一点不错,此人真是锱铢必较、小鸡肚肠,他就是记恨我在他睡着的时候亲了他一下,非得把这一下还回来......还是不是男人了?”


“哦。”老妖怪目光闪动,“你也亲了他?”


大小姐这才自觉失言。


“算什么帐?”老妖怪淡淡道,“我瞧你二人有来有往,感情好得很啊。”


大小姐一点也不买账,立时反唇相讥:“我瞧你二人也是情深义重,百十年的情谊,足以抛却生死了,是不是?”


老妖怪瞧了她一眼,没说话。


他近几日大好,但周身功力已散了个干净,行动虽勉强与常人无异,但面色却始终不见善。


此刻唇色惨白,一言不发的情状,竟瞧得大小姐心头一跳。


她下意识地伸出臂膀,抱住了他的脑袋,声音也放得柔了,轻声道:“罢啦,是我错了。”


老妖怪淡淡道:“哪里就错了?”
大小姐亲了亲他的发顶,道:“我不该同你置气…….我心眼也小得很,只放得下你一个。”


老妖怪轻轻“嗯”了一声,将她抱在膝盖上坐了,轻轻咬了咬她的耳朵,道:“这些话,莫与我说。”


大小姐道:“那还能和谁说呀?”


老妖怪搂着她背脊,将她朝自己身下用了按了一按,轻声道:“与它说。”


大小姐并非什么不经人事的少女,但脸还是红了,声音也变得细如蚊呐:“说......说什么?”


老妖怪咬着她的耳朵:”就说,只放得下我一个。”


马车晃得厉害。


东风尽逐梨花开。




此生譬如行旅,既已上路,便难免颠沛流离。


而我余生,有花有酒,亦有你与归期。


【FIN】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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