maxilla

来做孤舟天地泊

【启月/往事今生】过河

又臭又长的裹脚布又来啦,虽然晦涩无趣但也是心意!

祝大家元宵节快乐!


过河


腊廿七,朔风倒卷,寒气迫人。

渡口有晦明不定孤灯一盏,灯下有客船并羁旅之人两三。

船夫垂垂老矣,渡客中却有老有少——一对母女于舱中酣卧,旁边一位着黛色直衣的青年,正小声与随身的童子讲话。


他先问:“阿选,你冷不冷?”

那童子紧紧偎着他,本已冻得瑟瑟发抖,却正是最好胜的年纪,偏要强辨一番:”西津渡雪景怡人,我既见如此人间胜景,哪还有闲工夫去管身上冷不冷?”

青年失笑,伸手将他往怀里一拢,又抚了抚他发顶,笑道:“这雪景虽妙,却仍不到最好的时候——每年上元节,还有’鱼龙灯市’,届时沿河立起各色奇巧花灯,又有’玲珑灯女’执灯唱太奉曲、平安调,人群夤夜不散,那才是一等一的繁华热闹。”

那童子阿选为人机灵得很,捕捉到他语调中怅然之意,立时顺着话意问:“师傅来过?”

青年轻声笑道:“是。”


船此刻方开始缓慢移动,月下白江如练。

青年说话声音并不高,但嗓音清亮,语调平和,娓娓道来,讲的虽是平常事,却总能教人觉察出些不平常的况味来。


“大约七八年前罢,我路过此地,因与同行的人失散,意兴阑珊,便雇了艘船打算顺流而下,瞧瞧这久负盛名的西津灯会。

船不大,却布置得颇为雅致,我拿一锭银锞子将船夫打发了,撒了橹,躺在船舱里,就让船自己走,到哪处风致漂亮的,就停下来看,等景过了,再躺下来看着月亮吃酒。

就这么漂了也不知道多久,我忽然听闻岸上,有人在叫我。“

阿选听到此处,眨了眨眼睛,嘻嘻笑道:“呀,我猜猜,莫非是个美貌的小姐姐?还是个什么漂亮的山野精怪?呀,莫不是你太过放浪形骸,连女鬼都招来了罢?”

青年也不理他插科打诨,自顾自道:“我觉得颇为意外,也顾不得喝酒了,翻身跳到船头。只见那岸边确是站着个人,身着一件灰色大氅,一口钟覆住了头脸,看不清面目,但看颀长身形,加上之前的说话声,应当是位年轻男子。”

阿选本心心念念听一段风月佳事,此刻颇为失望地叹了口气。

青年似也觉得好笑,摇了摇头,接着道:“这位公子自称姓张,乃商贾之子,游历至此,见我泛舟饮酒,仿佛甚得意趣,便情不自禁开口叫住了我。

我素来喜欢交朋友,当下自然便高高兴兴将他邀上了船来——我也是此刻方才瞧见,他怀中竟还抱着一件半人高的物事,乃是一具长琴。”

阿选双掌一合,漫声吟道:“高才脱略名与利,日夕望君抱琴至——这位张公子不置行囊,也无车马,却偏要随身携带累赘的长琴,倒也算得上是位妙人。”

青年微笑道:“却又岂止?他上船坐下,漫天月色映在他身上,便真真应了那句’汉武天人之姿’。”

阿选”咦“了一声,笑道:“师傅方才说他是商人之子,此刻却又赞他有王侯气度,莫非那沈仲荣之流,也能养出甚么天之骄子不成?”

青年屡被打断,却丝毫不露愠色,柔声道:“你怎知他果真就是商人之子?”

阿选愕然,还顾不上答话,那边青年已继续道:“这位张公子可谓揽古通今,博闻强记,就连朝野秘闻、山间逸事、河川地理,俱都能说上一两句。我与他在船舱中对坐,指天画地,讲经道古,只觉好不快意,比一个人孤零零地望那山景,可要好上许多啦。”

“至月上中天,我亦有些醉了,便同他道,’张兄这等风仪,世间实在罕见,我想来想去,当世之间,也只得那么两个人能与你相提并论。这头一个,与你有同宗之谊,便是那素有’小留侯’之称的张侯。”

阿选听到此处,忍不住又叫了起来:“师傅说的’小留侯’,莫不是英年早逝的那位张夙之,张侯爷吗?”

青年目露赞许之色,含笑道:“不错,我当日说的,正是河间张麟举。他虽身有沉疴难去,但心志不堕,一十四岁上得战场,去死还生,几挫强敌,一人一力,造就我大晋虎狼之师,当得起英杰二字。”

阿选只觉心神激荡,隔了好半晌,才低声问:“师傅所说的另一个,又是何人?”

青年低声道:“另一人以官身入世,性情执拗,却刚毅不阿,敢直对天子雷霆之怒,一生落狱四十余次,故又称’天牢相公’。”

阿选轻轻接道:“齐喑声,齐相公。“

青年微微侧过头,笑了笑,“我满以为说出这两位的名字,那张公子必要推盏再敬上我几杯,谁知他却反而放下了杯子,叹起气来。

我大奇,便追问,难道张兄是觉得这二位,还当不起人杰二字吗?

他摇摇头,低声道,可惜张侯常年为朝廷忌惮,加之身有宿疾,已将不治,齐相公日前遭人陷构,全家落狱,如今也是生死不知。

我大吃一惊,方想要问个清楚,却听到对面岸上人声嘈杂,千余盏花灯沿河而下,无数少女娇声笑语随风而来。

但这尘世的旖旎风景中,却仿若又有什么不对。

我极目望去,却只见那众游人少女的身后,隐隐还有层层黑甲卫士,行停转走,却自始至终不曾离开。

那张公子也是耳目灵便之人,一望之下,也便皱起了眉头,悄声同我道,’是廷尉府的人,怕是来抓犯人的。’

我心生不悦,道,’在花灯集上抓人,好生扰民。’

张公子不说话了。

我们的船又漂了一阵,直到那花灯都走得远了,船身却忽然一震。我立时站起来,正想瞧瞧是怎么回事,却见我们头顶的乌篷之上,一朵黑云翻旋而下,轻飘飘地落在了船头上。我定睛一看,那竟是个人——一个女人。”

这发展来得来意外,多嘴如阿选都忘记发问,只呆呆“啊”了一声。

青年偏过头,似在细细回忆,隔了小半晌,才低声道:“那女子年纪轻得很,下颚尖尖,面如冰霜,身上着了与方才岸上少女一般无二的彩衣,外面却裹了一件黑袍,她手里还抱着一个襁褓,襁褓中的小娃儿睡得正香——她方才上下腾跃,竟也没将那孩儿惊醒,可见轻身功夫何等高绝!

我顿时明悟,那岸上的廷尉军,怕就是为了这女子而来。她穿了彩衣,混在一众女子中间,又趁乱飞身掠上了船,藏身在乌蓬之上。

她立在船头,也不说别的话,只冷冷道,’我叫尹皎,你们想必也听过我的名字,只要不多话,我便饶了你们。’

我瞠目结舌,与张公子面面相觑——游湖而已,怎么竟遇上了最教人闻风丧胆的独行匪!

传说里这位独行客’皎皎儿’,戏班出身,是个劫富济贫的大盗,轻功卓绝,刀法狠厉,是极其难惹的人物。

她躲避廷尉府并不难理解,但此际怀中所抱的婴孩又是谁?

我们二人纵满腹疑问,却又不敢上前去问,只得在船舱里头假寐,隔了一会儿,便听见那寡言的女强盗,正轻声同怀里的婴孩说话。

只听她低声道:’莫怕,你父亲虽已死了,我却还活着,是必定要救你出去的。我虽不认识他,却知道他是个大英雄。他不应当死,你更不应当死。’

她又接着轻轻道:’别哭,别怕,等你长大了,就知道这些都没什么好怕的。’

船舱里一片静谧,隔了一会儿,船头却又传来轻细的歌声。

女匪并没有一把好嗓子,但那曲调却无比绵软温柔,叫人听着心安。

又过了一会儿,那歌声也停了。

尹皎紧紧抱着婴儿,仿佛是睡着了。”

阿选双手微微颤抖,整个人更向青年靠近了些:“她……她真是睡着了吗?”

”我也不知道。“青年叹了口气:“说来惭愧,我那时,还是不大敢动,那张公子胆子却大得很,褪了身上大氅拿在手里,走到近前,似要给那女匪盖上。

谁知手还没搭上去,那女匪便蓦然抬起头来,一双杏眼里似射出寒光,十分逼人。

张公子也真是好涵养,半步不退,仍旧将那大氅披在了她的身上,柔声道,’你纵不怕冷,这小儿却未必也能不怕。’

尹皎这才默默受了,过了一会儿,才道,’你经脉已有乱相,命不久矣,自己知不知道?’

我又吃了一惊。

张公子却洒然一笑,全不以为意,反而说出了石破天惊的一句话。

他问,这是齐相公的遗孤吗?

寒光乍现。

我回过神时,那尹皎长刀已经出鞘,正正架在张公子的脖颈上。

张公子便低声又说了一句。

这句话一说,我和尹皎都怔在了当地。

他道,我叫张夙之,你想必也听过我的名字。”

阿选也听得怔住:“你……你竟同张侯喝过酒、说过话,坐……坐过同一条船?”

青年笑道:“这有什么稀奇?那船舱窄小,我还尝与他抵足而眠呢。”

阿选这次彻底没言语了。

青年又道:“张侯表明了身份,并说定会保那孩儿平安无虞,那女匪就再也悍不起来啦,红着脸抱着婴孩,坐到了角落里,仍旧是一句话也不肯多说。

到了夜里,张侯睡着的时候,她却又朝我招手,唤我出去。

我战战兢兢地走上船头,这才发现这女匪虽作风刚硬,本领高强,其实却也身材纤弱,会脸红,会失语,左看右看,其实就是个普通得不得了的小姑娘。

她瞧着我,低声道,这位大哥,我要走了。

我问,侯爷已答应了照拂你们,你要去哪里?

她轻轻摇了摇头,道,侯爷能照拂好那孩子,我便已心安,廷尉府的人已瞧见了我,我是决计不能跟侯爷走的,只有水路回头,再将他们引开。

我忍不住道,你这是去寻死。

尹皎低头望了眼怀中的幼儿,没答话,将他轻轻地递了过来。

我只得接过。

她似是长长松了一口气,一跃至舱中,低下头来仔细端详了一眼浅寤中的张侯,叹息一般地道,’我少年之时,就听过他的故事,那时心中就想:这么样一个人物,若是身体康健,又将是怎样一番光景?会有怎么样的成就?’

‘我此去当不能回头,不知人可有来世?’她垂眸看了眼自己手掌,忽然又道,’师傅说我根骨强健,优胜常人,故而强身练武,每每事半功倍——若真有来世,我便将它赠予张侯,好教他一展所为,再无后顾之忧。’

她说完盈盈一笑,再也不多言语。

冷月孤灯,都及不上她此刻笑容明媚。她单手在船舷上撑了一撑,一翻身,毫不犹豫便跃入了刺骨的江水之中,如一条游鱼,未激起半点水花。”

阿选只觉心驰神往,过了好半天,才道:“这位皎皎儿胸怀大义,行止果断,也称得上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!”

青年微微颔首,道:“张侯也是这样说的。他醒来不见了尹皎,便明白了一切。

我这才知道他的难处——他竟是偷逃出来的。因功勋卓著,又是外戚,得罪了不少权贵,此次今上削了他的兵权,原是要将他带至中京软禁起来的,却被他使计偷走了。”

他说到此处,也叹了口气,“说是软禁,其实谁的心中不是明镜也似的呢?倘若回去,怕是只能得一个一杯鸩酒的结局了。”

阿选颤声道:“他......他后来还是回去了?”

“是啊。”青年点了点头,”沿途都是官兵,我想寻隙靠岸,竟找不着机会,后来,我瞧见张侯拿出了琴。

他将那琴置于膝上,轻轻抚拭了片刻,忽而便问我,人可有来世吗?

我一刻之内被问了两次这个问题,也愣了愣,便答道,你信有,那便是有的吧?

他笑了笑,道,’我生于权贵之家,富有金山,如今想来,竟是我最最不需要的东西,如有来世,便都舍了予那位皎皎姑娘吧,愿她来世脱了贱籍,富有四海,做个真正无忧无虑的娇小姐。’

我正在想要怎么回答,张侯却十指一扣,低头拨起琴来。

那琴声激越,瞬间便传达出去,岸边布防,瞬间都亮起了攒动的灯火。”

阿选已听得痴了,许久才回过神,追问:“后来呢?”

青年苦笑道:“张夙之与齐家一个小小的漏网之鱼,哪个重要?他既现身,谁还能顾得上一个小小婴孩?根本无人来搜查那条小船,我们自然便平安脱险了。”

他顿了一顿,方道:“我驱船回到西津渡,这才知道大名鼎鼎的皎皎儿昨夜已经伏诛。隔了半个月,举国发丧,张侯也病逝了。”

他这两句讲得尤为平淡,说完,却忽然严肃起来,低声唤道:“齐选。”

阿选一愣,下意识道:“是。”

青年道:“你且去,同这两位故去的英杰磕个头。”

青年平日里奇奇怪怪的举动极多,阿选也不疑有他,依言照着一衣江水,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。

头磕完了,他到底觉出了些困意,靠在青年怀里,懒洋洋地笑道:“师傅,若真有来世,这两个人,不知可还能不能碰见?”

青年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。

阿选又道:“若有来世,我也真想见他们一见,交个朋友,一同闯些事业,岂不美哉?”

青年伸手去捂他双眼,道:“发什么疯,还不快些睡觉!”

阿选又嬉闹一阵,呼吸便也轻细起来,渐渐将身子蜷成一团,睡得安稳。


青年也闭上了眼。

船行平稳,正至江心,摇光雪落,静寂无声。

【FIN】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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