maxilla

来做孤舟天地泊

【烈火如歌/雪歌】番外之之 15-17(完结)

番外之之 拾伍

场景再转时,我仍未离开暗河宫。

阿娘不在,那叫做阿齐的小童好似长大了一许许,身量拔高,面容也显出些少年的青稚来。

他应是从外面回来的,满身风尘坐在阿爹面前,笑吟吟从怀中,摸出一块带血的令牌来。

“又杀了一个。”他眯起眼睛,指尖在掌心点了点,道:“十殿阎罗前几年火并死了三个,你杀了两个,如今加上这个傅倾,除了我,就只剩两个啦……宫主交代的事,我们就快做完了——你高不高兴?”

阿爹随口“嗯“了一声。

阿齐笑道:“等那两个杀完了,你也会杀了我么?”

“不会。”阿爹淡淡道,“暗河宫百年间颓势已成,我曾答应过阿霁,要给你们留一脉传承,能将此地交予你,再好不过。”

阿齐眼珠子转了转,忽然轻轻叹息了一声,道:“我瞧出来了。”

阿爹道:“瞧出什么?”

“瞧出你已准备好去死了。”阿齐柔声道,“是么?”


阿爹淡淡笑道:“何以见得?”

阿齐笑了笑:“你这人从来就不怕死……我原先想,你是喜欢那个烈火山庄的女人,为了她连死都甘愿,但后来想想,却又好像不是这样的。”

阿爹道:“哦?”

阿齐轻轻道:“见到她之前,你就已经无数次想到过要去死了……..我回想了一下,你是从什么时候……开始疯成这个样子的呢?”

阿爹微微勾起了嘴角,没有反驳。

阿齐接着道:“是宫主死的时候?是满手鲜血无法洗净的时候?还是数十年如一日,独自一个人在这孤零零的地底,遭千万人仇恨痛骂,却无一人、一字可辩解的时候呢?”

室内沉默了半晌。

“你说得对,我的事快做完了,活得够了,终于可以去死了。”良久,阿爹终于笑了笑,“至少最后,我想选一个自己喜欢的死法。”

阿齐撇了撇嘴,道:“我瞧那个女人除了长得漂亮,也没什么特别的,为什么是她呀?”

阿爹闭起了眼睛。

“大约是她实在太像当初的我罢……自负有周身正气,又聪明绝顶,便觉天下之大,无一处不可去、无一事不可成。殊不知日月变幻、山河流转,是何等无常?“
他叹了口气,接着道:“大约也是如此,我每每看见她,便舍不得教她有一份半点的失望。”他轻笑道,“你瞧,让过去的我,杀死现在的我,难道不是一件美事?”

阿齐揉了揉眼睛,骂道:“美你个大头鬼。”

阿爹哈哈大笑。

此等软硬不吃的厚脸皮,连阿齐也没辙了。
“随便你。”他临走时狠狠道,“等你这倒霉鬼把自己作死了,我就自己做宫主,乐得清静。”

他的脚步声远去。
室内又安静了下来。

阿爹转了转手中的酒盏,终于轻轻叹息了一声。
然后他的叹息声也渐渐淡去。

耳旁似有微风吹拂,日月仿佛刹那流转。

我有了些许预感,那一日,大概终究是要来了。


我看见阿爹独自出门。
山风吻过他的衣襟与腰畔长剑,他孤身一人,未改变形容、也不曾掩藏行迹。

即使如此,整整十七天,后面偷偷跟着的那些人,没有一人敢上去动手。

后又至一处,湖光水色、映着翠绿竹林。
是人间至好风景。

他停下来,不再走了。


混战也不知是如何开始。

阿爹到此刻,心神已十分放松,或是已无力再下重手,又或是已为自己早早定好了结局,故而只等一个终场。

围攻他的人不下数百,人人如绷紧的弦,唯有战阵中央的这个人,竟有些心不在焉。

到后来,阿娘也来了。

阿爹却并没有瞧见她——他望着远处云雾中苍茫山河,嘴角微微含笑,竟还出了片刻的神。

一柄长剑从身后而至。

他并未回头,而剑终于还是没入肉身。

我反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与泪,瞧见挡在他身后的阿娘倒下来时的那一个眼神,一瞬间,竟没有感到多么难过,反而觉出了一种解脱。

她最后同他说了什么,我一句也没有听见。
但这一刻,阿爹周身那始终盘桓不去、汹涌而狂躁的内劲,终于全数散去了。

最后爆发的这一记冲击,将围攻的人群尽数击倒。

他清啸一声,抱起怀中人柔软的身躯,微微踉跄,朝远处走去。

我心想:
她此刻若还醒着,想必心里是高兴的。
只因她此生所愿所求,终于一样不落,全都得到了。

“苦心孤诣、求仁得仁,故此为第六重,人力虽微薄如蝼蚁,却可凭其百二分精诚、同天角力,因云:天地翻。”


番外之之 拾陆

梵音遥响。
苍松流水不见了,阿爹远去的身影也渐渐模糊。

我以为这一段故事,完满也罢,不完满也罢,终应到了结束的时候。
但它却远没有结束。

我瞧见阿爹上了缥缈峰。
风雪裹挟刺骨寒意,他怀抱着的身体也已经冰冷。

最后,他匍匐在山门前。
数十年未曾弯下的背脊终伏于雪地之上。
这跪拜并非哀求、妥协,而是一种笃定与果敢。
自此百年人世,应有明灯指路、坦途在前。

我陪着他在外面站了许久,后来觉得实在有些冷,便跟在几个童子身后进了山。
我看见她的尸体被搬进山腹中的一间耳室中,有缕缕荧光,从她体内溢出,慢慢地,聚作了一个小小的光球。
周围的小童们没有任何反应。

好似只有我看得到。

我看着那小球晃晃悠悠地在空中飘着,也不知飘了多久,慢慢地落在一颗梨树枝头。
我站在一旁等,也不知道又等了多久,那梨树枝丫颤巍巍地,慢慢挣出一朵极白、极小的花来。

我赏着花,闻着花香,回过头去的时候,却愣住了:
小而冷清的院子里,摆着棋坪一盏,熟悉的白衣委地,恬静安然。

这进院子,原是阿爹住着的——他只需坐在院子里,便能看到这一树的花。


但一朵花,又能盛开多久呢?

我在短短几个眨眼间挨过了花期,看着那朵花不情不愿地落入尘埃,小小的光球又重新出现。

这一回,它变作了一只鸣蝉。

缥缈常年积雪,虽有夏日,但却极短。
于是蝉也只得以鸣了短短数十日。

后倥偬数百年,它变化过无数次:
是花、是虫、是苍鹰或小鸟,是蜉蝣,甚至是一阵风、一片云,一季的雨,一个冬天的雪。

但却从未离开过这个人。

我心如鼓擂,人也渐渐清明,耳畔只听之前那镜中声笑道:“小姑娘,这最后一重,你看懂了么?”
“懂啦。“我轻声道,”待万事俱往、红尘远引,剩下的便是这一个等字,故这第七重,当是生死不惧,唯长相守而已,对不对?“

镜中声笑道:“好聪慧的小姑娘…..你的心结,如今解开了么?“

我忙敛衽行礼,笑道:“已解开啦。“

这确是我的心结。

我自小便听人说,阿爹和阿娘二人恩爱甚笃,也是自小,我便再看不起俗世间的任一段感情。
我从不知道过程,独独先看到结果。

见到他们两个在一起的时候,我曾想过——我这一生,怕是永不会再爱上什么人了。
因为好似无论爱上谁,都不可能像他们一样。
如不是最好的,我宁愿不要。

但如今走过这一遭,我却好似又明白得多了些。

这世上约摸从来就没有过如圆月般完满的东西,凡事一要随心,二要懂得争。

阿爹和阿娘也从没有完满过。
今日所有,是随心而至,也是拼死而争,方得来的一个善终。

这是他们的缘法。
我亦应有我自己的。

周围事物又一一开始模糊。

那两道奇异的声音渐渐合一,轻声笑道:“时辰到了,且归去罢……”

我耳畔隐隐约约,响起了怒吼声。

这声音很熟悉,我却一时有些辨不出来。

“……你滚远些。”那声音的主人还在盛怒中,“再靠近一步,我教人活剐了你。”

第二个声音我却一下子听了出来,是那大傻子:“这位兄弟那个,你不要激动,她大概是没吃饱,气血不太足,应该不是晕了罢…….”
接着第三个声音又响了起来。

这个我也认得,是我的有琴师兄。

“盼盼别乱叫。”他似乎在忍笑,在一旁轻声提醒,“这位是当朝太子殿下,方才那句兄弟,着实僭越了。”

太子殿下?

等等,刚吼得声音都嘶哑了的那位,居然……居然是流梭?

我此刻神智虽已清醒了大半,身体也恢复了知觉,却到底不大好动弹,只觉得我应该是躺着的,被一个人揽在臂弯里。

有琴那句话一说,三个人都静默了一会儿。

傻大个这会儿大概是真傻了,连屁都没再放一个。

又过了一会儿,流梭忽而道:“有刀么?“

这次我听出来了,这声音离我极近。
抱着我的,应当就是他了。

有琴师兄也唬了一跳:”刀?“

“一直不醒,我不太放心,不如我放血喂她。”流梭低声道,”不是说真龙血能却邪么?“

有琴师兄愣了好半晌,道:“我还是去请师傅来看看吧?这镜子上写着准提照,估计是什么道门法器,应不是邪物……“

“你找你的人,我放我的血。”流梭淡淡道,”两不耽搁,还不速去?”

有琴师兄苦笑道:“太子殿下千金之躯……”

这口味也太重了!

我挣了几下,惊喜地发现自己能动了,赶紧扎手扎脚爬起来,一巴掌把流梭那张俊脸给推开,义正辞严地道:“龙血了不起么?我死也不会喝的!”


番外之之 拾柒

流梭气得一张俊脸发青。

我不理会他,转了转略有些发酸的脖子,正巧看到委委屈屈站在角落里的二傻子,一个没忍住,“噗嗤”笑出了声:
他好不容易养好的伤,这会儿瞧着又白养了,半张脸都是肿的,上头斑斑驳驳还有花纹,看着像是鞋底印子。

“怪不得太子殿下。”有琴师兄在旁笑道,“方才师娘使我来给你送糕点吃,半路遇上了,我二人进来的时候,你直挺挺躺在那儿,气息是有,却如何都叫不醒,太子殿下一着急,这才上了脚。”

我低头瞅了眼流梭脚上那双滚金边皂底靴,莫名觉得脸也有些痛,悻悻道:“我就是困了,睡得熟了些。”

流梭凉飕飕从牙缝里透出来一句: “睡死你算了。”

“睡死我?”我眨眨眼睛,柔声笑道,“就凭你么?”

流梭愣了愣,一张脸由白玉瞬时化作了红玉。

“银之之,你这张嘴,简直…….简直是…….“他简直了半天,憋不出句完整的话来。

“简直什么呀?”**在榻上,两条腿没依凭地晃来晃去,“你天天恨不得拿金子银子供起来的两位前暗河宫宫主,都是这么说话的,你想教我怎么说话,要不要先去教教他们?”

流梭这回干脆不说话了,一拂袖子,转身就走。

我哈哈大笑。

有琴师兄无奈拍了下我的脑袋,将桌子上的食盒打开,笑道:“疯完了么?吃点东西罢,镜子予我,我带回去给师父瞧瞧。”

我赶紧把那镜子抱过来往怀里藏:“哎呀别……”

有琴师兄一贯拿我没什么办法,瞧了我一会儿,只得笑笑,道:“你是有分寸的孩子,我便不多说什么了。”

我吃着那多宝盒里的各色奇巧点心,喜滋滋地道:“嗯。”

小阁楼里安安静静的,飘着幽香。


午膳过后,我去找阿爹和阿娘。

阁楼上没有人,熏衣阿姨讲,他们许是去了湖边。

湖是阿娘此番让人新辟出来的,有个奇特的名字,唤作“折竹”。

我沿着湖边慢慢地走,远远地瞧见岸边竹筏上,两个人静静依偎在一起。

她抬起头来瞧着他。
他恰低头,报以一笑。

我在远处停下来,没有再走过去。



后来再后来,突有一日,我懂得了什么是“折竹”。

夜深知雪重,时闻折竹声。


听到那声响时,我便知是你来了。

你总会来寻我。


大地回暖,而细雪未融,霜天晓角,长夜无声。

【FIN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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