maxilla

来做孤舟天地泊

【烈火如歌/雪歌】前世泼天大狗血一则 【摘星】

隔壁拾遗杂记好好看!打call!



前世狗血外一则

《白袷衣》后续贴不上了,不过已完结,有兴趣可以移步贴吧。

这篇算是可以独立吧,狗血预警。

两情相悦,谈何容易?
风花雪月,全是狗屁。


【摘星】


一、

银雪初上山时,与胡绥颇对不上眼。

两个天之骄子,抬头不见低头见,偏偏谁也瞧不上谁,如同两只分了笼子的斗鸡,虽然打不起来,但眼神稍稍一碰,稀里糊涂便能炸出漫天烟花来。

好在两个人长得都好看,生气好看,干瞪眼也好看。
面对面站着挑眉冷笑摆出各种表情的时候自然更好看。

缥缈一景,雪落孤山。

有回卢残路过碰巧看见,奇道:“你二人缘何如此含情脉脉?”

胡绥:“……你眼瞎了吧?”

卢残:“哦,我懂,你们不好意思了,其实不用不好意思的。”

不好意思个鬼。


不走寻常路的卢师兄思路奇诡起来实在教人招架不住,两大男神心有戚戚,不得不避嫌。

这么着意避了一避,十个月里,倒有九个月两人是互相见不着的。


第十一个月里两人总算是碰了一次面。

地点比较奇特,在后山水潭。

这日银雪去后山取早先冰镇着的梅子酒,酒没找着,池子里捞了半天,捞上来个哭唧唧、湿淋淋的美男子——怀里还抱着七八个空了的酒坛子。

银雪皱眉拿脚去踹他,一记没醒,两记还是没醒。

“胡不孤。”他失了耐性,冷笑,“再不起来,我扒光你。”

胡大少抬眼瞧了瞧他,一声不响,一只手十分熟练地率先将自己扒了个干净。

下一刻,他被一脚踹回了水潭里。


等胡绥重新爬出来,月光拂水,鸟/////雀无声,岸上站着的白衣青年眉目依旧冷峻,却不似从前看上去那么讨厌了。

他将自己往地上一摊,喃喃道:“我近日去了一次江///陵......我是出生在江///陵的,山未见变、水不曾变,城楼未变,我当初为她造的那座绣///楼,却已经不在了。”

银雪问:“她是谁?”

胡绥道:“是我十七八岁上喜欢过的人。”

银雪问:“什么时候的事?”

胡绥道:“约也有三四十载了。”

青年沉默了半晌,轻声道:“你怕变化么?”

胡绥悠悠叹息道:“时移世易,万法归///墟,凡是从无到有,从有至无,总是分外令人忧心,不是么?”

青年沉默了片刻,道:“其实不变也可怕。”

胡绥道:“哦?”

青年道:“我同你讲个故事。从前有个读书人,姓宋,天纵奇才,儿时在乡学里读书,识得一个商贾之子,满身铜臭味,讨厌至极,在乡间的时候,就喜欢到处同人去说‘我与宋某某是蒙学里互相抄过书的情谊’。后来这个读书人年纪轻轻便入仕做了官,去了京城,有一回无意间得知,那商人之子借了自己的名号,到处叫别人为他大开方便之门,用的还是那句说辞,‘我与宋某某是蒙学里互相抄过书的情谊’,他气得要命,却也无可奈何,只得将人叫来,痛骂了一顿。”

胡绥摸了摸鼻子,道:“那的确是挺讨厌的,后来呢?”

青年笑了笑:“这商贾之子到了京城,却就此不肯走了,留下来开始做生意。生意时好时坏,每每周转不开,便上门借钱,撒泼打滚,无所不用其极,用的还是同一个理由。”

胡绥道:“蒙学里互相抄过书的情谊。”

“一点也不错。”青年淡淡道,“后来有一年,这读书人遭了大难,下了大狱,这个时候,亲朋好友们全都不见了,那商人之子不见得最快。”

胡绥唏嘘道:“人情冷暖,本也无可厚非。”

青年道:“过了三四年天下大赦,他从狱里出来,天雪漫漫,从前的府邸早已改头换面,却有个老仆前来接他,将他带到了一个小院子里,说到,此处家宅是我家老爷生前留给您的,旁的也没有多了,您且收下罢。他便问,你家老爷是谁?老仆道,我家老爷说,他同你是蒙学里互相抄过书的情谊,您不记得了么?”

胡绥愣了愣:“哦,那人竟已死了。”

青年沉默了片刻,轻声道:“后来他才知道,当初他入狱后,那人将家财散尽、看点各处衙门关窍,奔走三年为他疏通关系,最后也不知怎么得罪了个上官,将他活活打死在堂上,据说死时大雪,尸体扔出去不多会儿,便连血迹也瞧不见了。那上官初时问他,为何要如此?你猜他答的什么?”

胡绥觉得喉头微涩,轻声道:“我同他是蒙学里互相抄过书的情谊。”

青年微微一笑,良久,才道:“你瞧,我说过的,不变的东西,有时候也极可怕,是不是?”

胡绥心想:
的确可怕。

但却没有一个人不想得到。

他叹了口气,道:“后来呢?”

青年接着道:“后来,读书人去了那人被打死的地方,恰天又降雪,纷纷扬扬,天地万物,无不雪白洁///净、干净纯////良。那时候他孤骨一副、孑然一身,从前种种,譬如幻梦,看什么都觉得可怜可笑,于是干脆舍了自己原本的姓名,从此便将自己唤作银雪。”

他说完还笑了一笑,道:“这故事有趣么?”

胡绥万没料到是这个结果,站在那里呆了半晌。

等回过神来,风雪依旧。

那人却已经不见了。



后来几十年中,两人交集亦不太多。

水潭中仍常常有酒,胡绥亦常常大醉。

直至有一年,他在后山遇见一个人。

活人。

这事实在稀奇,千百年来,能独自走上缥缈峰的,多半不是飞禽,就是走兽,还从未见过一个活人。

活人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,穿一身红衣,眉目俊秀,盘着腿坐在水潭边,看见了胡绥,也不避忌,大大方方地同他打招呼:“你好。”

胡绥问:“你是谁?”

“我叫九歌。”小姑娘笑吟吟地道,“我从摘星楼来。”

胡绥道:“摘星楼是什么地方?”

小姑娘一本正经地道:“你听说过殷都么?商王建了摘星楼,却亡////了国,后来,摘星楼便成了商人后////裔聚////居的地方。”

胡绥笑道:“你是商人后///裔?”

九歌道:“是呀。”

胡绥问:“那路途很是遥远,你来此处做什么?”

九歌想了想,卷起袖子来。

她手臂雪白,此刻却显出一条一条的血痕来,似百千只虫子,在体内翻搅、涌动。

“我喜欢一个人。”她轻声说,“遭了天qian。”


(二)

九歌身上的这劳什子玩意儿,是个天大的麻烦,发作起来浑身血脉贲张,如有尖刺在血肉间游动、啃噬,非常人所能忍受。

“所以要找个常年冰雪覆盖的地方呀。”她坦荡荡地道,“埋在雪里,冻着冻着,便不怎么觉得痛啦。”

她自己全然不以为意,胡绥却觉得有点不落忍,遂问:“这是怎么搞的呢?”

“因为星星。”九歌道,“我偷偷在一个人的身上,种了一颗星星。”

胡绥问:“什么星星?”

九歌道:“我的命星。”

摘星楼的人,生时便都养有一只蛊虫,蛊虫若能长大,便称作命星,能够趋吉避凶,必要时,还能替主人挡一挡厄。

“也不是每一只蛊虫都能长大的。”小姑娘神色间十分自得,“只有特别厉害的才可以。”

“是是是,你最厉害。”胡绥抓住了其中关窍,接着问,“命星给了别人,自己又当如何?”

“给了谁,自然便能替谁挡煞啦。”九歌道,“不过挡回来的煞,嗯…..”

胡绥道:“都跑回你身上来了么?”

九歌笑道:“你好聪明,你是怎么知道的?”

胡绥先是翻了个白眼,然后没忍住又叹了口气,心里想:

哎。

老子又不傻。



傻里傻气的九歌把自己在雪里埋着,偶尔吃点喝点,每每身上那玩意儿发作了,就敲着酒坛子埋怨两句:“啊,他又作死去了…….能有几天不作死吗?”

小姑娘在后山藏了一年多,后来有一天,忽然不告而别。


隔了未几天,常年游荡在外的银雪回山了。

“含情脉脉”组合在后山不期而遇。

胡绥问他:“何事如此春风得意?”

银雪挑着眉头,神色依旧冷淡,声音却十分和煦。

“我重遇一个人。”他道。

胡绥问:“有何特别?”

“自然与旁人不同。”青年回答,“昔我微时,她待我如此,现如今我人生得意,她待我仍旧如此。”

“懂了。”胡绥点点头,“始终如一。”

青年道:“是。”

胡绥道:“你背着剑做什么?”

青年淡淡道:“我既遇见了她,便不会再有别人,从前那些荒唐事,须得先去做一个了断。”

胡绥了然,问:“你预备怎么个了断法?”

“我最不喜欢骗人。”青年道,“自然是带着剑去,把话都讲清楚,任她们出气,我绝不还手。”

胡绥听到“她们”二字,忍不住又翻了个白眼。

真是作死,活该。


作死大师说话算话,如期下山作死去了。

胡绥百无聊赖,没两日,居然又在后山遇见了九歌。

隔了没几个月,小姑娘看上去又瘦了一些,红痕已经爬到了脖颈上,摇摇晃晃,坐都坐不大稳当。

也不知道她又是怎么自己一个人摸上山来的。

胡绥问:“呦,你那冤家又作死去啦?这年头,怎么大家都不喜欢安生地活着呢?”

九歌道:“哎,就是呀。”

胡绥听她声音都在发颤,禁不住问:“你很痛么?”

“也还好。”小姑娘道,“不过我喜欢的那个人,他又喜欢上别人啦。”

胡绥道:“啊?”

九歌声音颤着颤着,约莫是习惯了这个节奏,居然也渐渐平稳下来了:“他来找我,自己亲口承认的。说他是喜欢过我的,但现下已经不喜欢了,是他对不起我,若我能原谅便罢,不能原谅,一刀杀了他亦可。”

胡绥心头跳了一跳:“那你动手了吗?”

“你是不是傻?”她鄙夷地道,“他带着我的命星呢,砍他不等于砍我自己?”

胡绥道:“所以你没砍?”

九歌道:“意思意思砍了一下,不砍多奇怪?”

胡绥又想叹气了。

“命星的事情,你从未向他提过。”隔了好一会儿,他道,“是吗?”

九歌瞟了他一眼,想了想,道:“从前他还喜欢我的时候,我不曾提过。”

胡绥道:“那以后呢?”

九歌笑道:“以后就更不会啦。”

胡绥问:“还能收回来么?”

九歌道:“种了许多年,已经收不回来了。”

胡绥的声音也不知不觉轻了下来。

“若你就这样死了呢?也不想让他知道吗?”

“怎么可能。”小姑娘哈哈大笑,“我武功这么高,不会死的。”

胡绥本想反问一句你武功很高么?
想到她在缥缈峰来去自如,如入无人之境,决定不再谈论这个话题。
“那你觉得后悔吗?”

小姑娘躺倒在雪中,想了半日,诚诚恳恳地道:“也没有什么可后悔的,两情相悦,谈何容易?不是我运气不好,而是我的运气,总也不如他好而已。”

胡绥不知道该接什么话,只能轻轻“嗯”了一声。

九歌在雪地上翻了个身,笑道:“其实我现在想来,凡事还是有征兆的。他无论说些什么,做些什么,说多久做多久,我在一旁听着看着,都觉得极有趣,一点也不无聊。”

胡绥道:“但他却没有这样待过你。”

“是呀。他若真的也一样喜欢我,便也会同我有一样好的耐心。”九歌轻轻叹了口气,“可惜这个道理,我明白得太迟了一些。”


(三)

小姑娘这回在后山一待,又是一年多。

大约是在雪地里窝得久了,皮肤也似变白了些,不过人更瘦了,原本的圆脸变作了下颚///尖尖。

胡绥偶尔给她拿些吃食,七扯八扯,扒拉了些趣事出来。

“你心上人后来喜欢的那个人,你见过没?”他问。

“见过的,长得可漂亮啦。”她倒也不避讳,“她叫傅软红,是个教坊里的琴师。他说,从前他做书生的时候去听琴,她便泡上一壶香茗、亲手做一碟点心;后来他做了官,去得少了,她仍是一壶香茗、一碟点心;等他遭逢大难,锒铛入狱时,她将自己赎身的银钱散尽,抱着琴入狱,亦是一壶香茗、一碟点心。再后来,他重获新生,再见到她,她只是笑了一笑。倥偬多年,什么旁的都变了,只有她的茶和点心,竟从来没有变过。”

胡绥轻轻“嗯”了一声。

“可惜我不会泡茶,也不会做什么点心。”九歌叹了口气,瞧了他一眼,忽而笑了笑,“不过我会做烧饼——你吃不吃烧饼呀?”

缥缈峰修行之道虽清苦,但不辟五谷,后山自然也有厨房。

他带着小姑娘偷偷摸摸去了几次。

她烧饼做得居然还不错,皮脆馅儿实,卖相虽一般,却十分管饱。
胡绥问:“他吃过你做的烧饼么?”

九歌笑嘻嘻道:“哎呀,免了吧,他自小锦衣玉食,为人挑剔得很,哪儿吃得了这个?”

自小也是锦衣玉食的胡绥:……


山中岁月长。

后一日,半夜三更,睡得踏踏实实的胡绥,忽然被人从被子里拎了出来。

他惊骇莫名,这才明白小姑娘所谓的“我武功那么高”是什么意思。

“你你你干什么?”他被她挟在腋下,于半空中俯视缥缈峰,战战兢兢地问,“这么晚,我们要去哪儿?”

“救你那宝贝师弟。”她也不多废话,“去不去?不去我放手了。”

胡绥想说我才不宝贝我那糟心师弟,但话到口边,看了看足下几百丈空荡荡的悬崖,乖乖换了个话题:“你怎么知道他有事?”

九歌低头看了他一眼,宛若在看一个智障:“我半夜痛醒了,你说我是怎么知道的?”

哦,忘记了那神出鬼没的命星。

胡绥沉默了一会儿,建议道:“你也可以选择不救他。”

“你是不是蠢?”小姑娘看上去简直快被他气死了,“我不去救他,万一他把自己把自己作死了,最后死的是谁?”

胡绥想了想:“好像应该是你。”

小姑娘没好气地掐了他一把:“你闭嘴吧。”



两个人到得很及时。

那命星大约还有个指路的功用,连东南西北都分不大清楚的九歌,花了不到一天功夫,居然还真找到了正走在作死路上的银雪。

和他的心上人。

两个人都已经成了血人,四周包围他们的却少说也有一两百人。

带头的是个女人,长得也挺漂亮,手中长剑带血,一双美目,狠狠瞪着银雪抱在怀中的傅软红。

胡绥只觉得头都痛了,悄声问:“这又是哪路…..哪路的女神仙啊?”

“我也不知道。”九歌道,“可能不是每个女人都觉得捅完一刀就能出气吧?呵呵。”

呵呵你个大头鬼。

这种紧急关头,此等惨状,胡绥左瞧瞧右瞧瞧,居然对这个师弟,生出一种由衷的佩服来。

实在是能人之所不能。


九歌在旁边看了一会儿,唉声叹气,还是走了上去。

她一出手,战势顿时可谓摧枯拉朽、风卷残云。

带头的女人瞧见她,脸色也变了,尖声道:“摘星楼主?”

“是我。”九歌伸出手,将夺过来的兵刃在手中慢吞吞地一折为二,态度却还算得上十分温和,“苦海无涯,回头是岸。我已经想通了,你怎么还没想通呢?非要纠缠下去,除却苦了自己,还能有什么别的用处?你仔细想想,是不是这个道理?”

那女人半面披血,恶狠狠地盯住她,却也知道今日再也成不了事。

临走前,她忽然回过头来,恶毒地笑了笑,道:“你以为这样做,他便会觉得感动,会念着你的好么?我告诉你,他绝不会的。”

她说完转身就走,她带来的人跟在她后面,转瞬也走了个干净。


场中只剩下他们四个人,气氛顿时变显得有些尴尬。

刚刚还威风八面的小姑娘,此刻又仿佛变作了一只鹌鹑,半晌,才期期艾艾地道:“要不……先找个地方安顿安顿?”


天色已经很晚,他们自然没找到什么正经的客栈,便找了个破庙,暂时歇脚。

胡绥自告奋勇出去捡柴生火,回来的时候,傅软红已经睡着了,那两个人正隔了一道墙,轻声说着话。

他说:“我很感激你来,但除了感激,再没有什么可以偿还的了。”

她轻轻“嗯”了一声:“我知道的,其实也不是我要来,是你师兄要来,我就是……就是顺路。”

胡绥:…….

银雪轻轻笑了笑:“不论如何,此番要多谢你。”

她笑道:“这句你已经说过许多次啦,朋友之间,何须如此客气?”

银雪道:“我现如今是你的朋友了么?”

她道:“是呀,那日捅完你,我气就消了。不过这个朋友,还是不要走太近的好,万一我哪日气不顺,想起来又想捅你几刀,那可就不妙啦。”

胡绥干咳了一声。

两个人顿时都停住了话头。


破庙里生起了火。

傅软宏睡得不太安稳,后半夜里,银雪解下背在身上的琴,弹了一首曲子。

九歌约莫也没睡着,爬起来朝外面走,走了两步,回过头来,偷偷朝胡绥招手。

胡绥很想装没看见,却又不敢,挣扎了半天,还是硬着头皮爬起来跟了上去:“做什么?”

“借酒消愁呀。”她晃了晃腰间的酒壶,“去不去?”

傻子才不去。


他们走得远了些,在月光下喝着一袋酒。

酒不太好,却好似总也喝不完。

远处,琴声隐隐还能听闻。

九歌侧耳听了半晌,轻声问:“这是什么曲子呀?”

胡绥道:“是凤求凰。”

“哦。”小姑娘又喝了一口酒,抬头望着月亮,笑道,“挺好听的。”


(四)

破庙外是个林子,方过立秋,自然无雪。

等一壶酒喝完,小姑娘又发作了,吐完两口血,浑身开始打颤,一言不发,撒腿就跑。

一骑绝尘,赛过野兔。

面对她,胡绥已经学会十分淡定,擦了擦额头的冷汗,追了十几里地方才追上:“你跑什么?”

九歌讪讪笑了笑:“方才的样子太难看,万一被人看到不大好。”

已经看了很多年的胡绥:……所以我不是人对吧?


郁闷完了他在小姑娘身旁蹲下来,瓮声瓮气地道:“行吧,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?”

九歌叹了口气。

“我总是说他作死,其实率先作死的是我自己。”她捧着自己的脸,悠悠地道,“但我也不是故意作这个死的,我从前真的以为他喜欢我——他若是喜欢我,我自然什么事都得帮他好好担着,你说是不是?”

“他那是作死没错。”胡绥没好气地道:“你这个叫蠢好吧?”

九歌笑道:“也不尽然……哎,我头一次见到他的时候,觉得他好看,就故意逗他玩,还装作打不过他。”

胡绥:“……后来呢?”

九歌道:“他真以为我打不过他,还叫我亲他一口,哈哈哈哈哈…….”

胡绥道:“你亲了么?”

“亲了呀。”小姑娘笑眯眯地道,“不亲的是傻子。”

胡绥心道:可不就是个傻子么?

秋风拂面,那边厢小姑娘的笑声渐渐停下来。

隔了一会儿,她方才轻轻地道:“我亲了他一下,他就呆住啦,回过头来,就这么看着我……他的眼睛很漂亮,这么漂亮的眼睛里,只装了一个我。”

“胡不孤,你明白么?”她的眼睛极其明亮,透着水光与月色,如一颗星,“一时片刻的真心,也是一片真心。我既已得到过,便绝不会后悔。”

胡绥没有说话。

他自觉已经没有什么话好说。


最后,两个人找了棵歪脖子树,在树下靠着坐了一夜。

吵架、扯皮,互相揭短,时间竟也过得极快。

第二日一早,各奔东西。



等他再见到九歌,又是匆匆数年,风云变幻。

他那糟心师弟天生就是个不安分的,乖张跋扈,绝没有一时一刻肯消停,隔三岔五便要在江湖中掀起一翻滔天巨浪。
待他再一次回来的时候,浑身浴血,手中仍旧抱着傅软红。

胡绥站在山门前,正觉得这情形有些眼熟,便瞧见两人身后,转出个红衣的身影来。

“你好呀。”许久未见的小姑娘,面颊上终泛起了一丝血色,笑眯眯地道,“我又来啦。”

她说着向前跳了两步,跨上台阶,一双眼睛虽然仍旧明亮,却似乎少了些许光泽。

他瞧见她张嘴又说了一句话,却没发出声音,一时没反应过来。

她只好又讲了一遍。

这回胡绥算是看清了。

“搭把手行么?”她用嘴型说,“我有点……看不清楚。”


山门前鸡飞狗跳。

老好人卢残也出来了,指挥人将另外两个伤患扶了进去。

胡绥拉住九歌一只手,往山后走。

路上小姑娘还显得挺高兴,道:“来过这么多次,我还是头一回从正门走——果真气派非凡。”

胡绥凉飕飕地道:“说得好似你瞧见了一样。”

“哎呀。”小姑娘不高兴了,“我就是看不清楚,又还没瞎。”

胡绥没说话。

隔了一小会儿,他低声问:“你是不是……快要死了?”

小姑娘的笑容收了收。

“哎,你若能偶尔笨一点,一定会讨人喜欢很多。”
良久,她颇为唏嘘地道。


(五)

“是我将他骗回来的。”

胡绥:“你骗了他什么?”

小姑娘道:“这回他惹的麻烦有些大,我到的时候,小傅已经快不行了。我问他,是不是真的很爱她,不想看着她死?”

胡绥道:“哦,他说什么?”

“他当然说是呀。”小姑娘道,“所以我就跟他说…….跟他说……”

胡绥问:“说了什么?”

九歌老老实实地坐在床铺上,道:“我说让他赶紧回师门,你们肯定有教她起死回生的法子。”

胡绥道:“瞎扯吧你。”

九歌半点没有愠色:“一点也没错,我就是在瞎扯。”
她说到此处,笑了一笑,柔声道:“不过你们不用担心,再过几天,她自己就会醒了。”

胡绥问:“你做了什么?”

九歌道:“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多问题……反正你知道她一定能醒就行啦。”


这一次回来,她终于不再需要把自己埋在雪里了,瞧上去气色也好了许多。

胡绥问她:“想去见见他么?”

小姑娘险些将自己呛到,急急忙忙摆手:“不不不不不…….别别别别…….”

胡绥问:“那还有什么想做的么?”

九歌想了想:“……做两个烧饼行么?你们山上的东西太难吃了。”

胡绥:……


结果小姑娘真的跑去做烧饼了。

她已经不能久站,就搬了个凳子蹲着,喝一口米酒,搓一会儿面团,最后鼓捣出来的烧饼,比从前的还要难看。

不过还是很好吃的。

她吃着烧饼的时候,胡绥问她:“有什么想要留给他的吗?”

“给他留东西做什么?”她睁着圆圆的眼睛,笑盈盈地道,“我能留什么?烧饼吗?”

胡绥:……

她笑起来:“我开玩笑的,要不就留句话吧?”

胡绥:“什么话?”

她道:“就跟他说,我回摘星楼啦,有缘再见。”

胡绥:“无缘就不见了对吧?”

她笑道:“你怎么这么聪明!”

胡绥道:“若他有一日想起你来,真的跑去找你了呢?”

“他不会想起来,也不会找到摘星楼的。”她笑得前仰后合,“你就放宽心吧。”

“你死之后。”胡绥问,“会转生吗?”

她啃着饼:“大概会吧,我又没有死过。不过他这几年杀的人太多,我得把这些因果偿完了再去投胎——哎,也不知要到猴年马月,才能重新做人?”

胡绥也忍不住笑了,摸了摸鼻子,道:“我怎么觉得你好像还挺高兴?”

九歌笑道:“人活一世,只求尽情,我所求皆有,等重头来过,便又有大把光阴可期,难道不值得高兴吗?”
她说至此处顿了一顿,复又道:“不瞒你说,其实我素来有些怕冷,下辈子不知道能不能投生去南方?…..哎,可惜这个不能选,要是真能自己选就好了——你说是不是呀?胡不孤?”

胡绥道:“我在想一个问题。”

九歌道:“什么问题?”

胡绥道:“下辈子若你还遇见了他,你会怎么办呢?”

“也不用怎么办吧,兴许那个时候,我就不喜欢他了呢。”小姑娘道,“下辈子的事,还是留到下辈子再烦恼吧。”

胡绥没吭气儿,起身去关窗。

外头风寂雪籁,身后渐渐安静了下来。

他回过头去的时候,红衣的小姑娘仍旧乖巧地躺在榻上,没吃完的饼还在手边。

她安然地闭着眼睛,没有再说一句话。


(六)


胡绥未及将她埋葬。

死去三个时辰后,她周身化作冰晶,如同来时一般,消散得毫无声息。

余一件质地并不太好的红衣,被胡绥埋在后山的水潭旁。


便也是这一日,他听卢残说,傅软红醒了。

这姑娘样子看上去就是软软的,脾性果然也是软软的,不太爱说话,别人讲话的时候,她就静静地在一旁听着,偶尔插个一两句,或者笑一笑,便显得格外娴静美好。

他去找两个人的时候,傅软红正在弹琴。

银雪问:“那丫头呢?听说跑去后厨做烧饼了?”

胡绥道:“嗯。”

“她居然还会做这个?”银雪笑道,“你吃过么?味道如何?”

胡绥“嗯”了一声:“还不错吧。”

银雪问:“她人呢?”

“回摘星楼了。”胡绥道,“她叫我和你说,有缘再见。”

琴声停了。

银雪略微怔了一怔,道:“走了?”

胡绥道:“嗯。”

银雪未曾再说什么,过了一会儿,去案上铺了一卷纸,开始研墨舔笔。

胡绥问:“这是做什么?”

“谢礼。”青年笑道,“寻常物事,她估计也是瞧不上的,便画副画吧。今后若再遇见,便送予她。”


他有丹青妙笔,勾勒出火红衣衫、如画容颜。

傅软红在一旁静静看着,等人物成形,忽而轻轻“咦”了一声。

银雪笑问:“怎么了?”
傅软红柔声道:“我好像.....好像认得她。”

两个男人都愣了愣。

胡绥这才想起来,傅软红其实应当是没有见过九歌的。

每一次见面,这姑娘都正巧重伤昏迷。

银雪问:“哦?哪儿见的?”

傅软红道:“就在京城......那年你正在狱中......你还记得么?”

银雪道:“自然。”

傅软红道:“我得罪了几个无赖,他们追上门来,要砸我的琴,我抱着琴从后巷跑出去,却还是教他们追上了.......”

她轻声接着道:“那时正是隆冬,雪积得很深,我没地方可以逃,正预备拼命的时候,忽然从旁边的雪地里,伸出了一只满是血污的手来,一把将其中一个地痞贯倒在地。”

“我吓坏了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眼睁睁瞧着一个人从积雪里爬出来。他穿着锦衣,衣服上斑斑驳驳都是血迹,一张脸皮肉都皱了起来,瞧上去不像个人,倒似个活鬼。”
 
“那几个地痞瞧见他的脸,吓得魂都没了,连滚带爬地跑远了。”
 
银雪问:“你没有跑么?”
 
傅软红道:“我连跑都跑不动啦…..只能呆呆地瞧着他。谁知他摇摇晃晃站直了,忽而朝我笑了笑,伸手往脸上一抹,竟就此撸下一层皮来。”
 
“我这才发现,方才疙疙瘩瘩都是小坑洞的,原来是一张薄如蝉翼的面具,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,蜡黄蜡黄。”
 
“我先前不敢多看他一眼,这个时候却巴不得再多看两眼。”
 
“他原来根本不是什么男子,而是一个…..是一个妙龄少女。”

 
“我愣愣地看了她一会儿,才反应过来方才便是这个人,救了我的命,连忙在她面前跪下。”
 
“她吓了一跳,过了一会儿才又笑了,问,你是不是想要报答我?”

“我连忙点头。她想了一会儿,问我,你是不是会弹琴?” 
 
“我说我会。”

“她又问,那你的胆子大不大?”
 
“我犹豫了一下,不知应怎么回答。她却笑道,你一个弱女子,为了一把琴,敢与四五个壮年男子以命相搏,想必胆子一定大得很。有一件事情,须得你替我去做一做。”
 
“我自然答应了她。”
 
“她说,我有一个朋友,身陷狱中,他最不喜欢寂寞,最喜爱听琴,你敢不敢进去,为他弹奏一曲?”

“我问,你那朋友叫什么?”

银雪的面色忽而有些发白。

他低声问:“她......她怎么回答?”

“巧得很,她的那个朋友,我竟然也认识、还曾给他弹过琴。”傅软红抬起头来望着他,轻声道,“那便是你呀。”

胡绥也愣住了。

他想起许多年前,青年讲过的那一个故事来,垂在身侧的手,竟有些微微发抖。


银雪面色如常,仍瞧不出什么变化来。

“后来呢?”

傅软红道:“她走啦。”

“去了何处?”

“她去了皇宫。她说,她之前做一件事,没有找对方法,故而屡屡失利,还搞到需要诈死......如今她想到了一个办法,却可以一劳永逸,绝无后患。”

“大赦。”青年低声吐出两个字来。

“是呀。”傅软红轻声道,“没过几个月,天下突然大赦,你也被放出来啦。”

她笑了一笑:“现在想来,她大约就当是随手做了一件好事,回头就将我忘了个干净。我竟一直到今日,才晓得她的名字——她原来叫九歌,是不是?”

四周安安静静的,没有人回答她的话。



胡绥其实并不太了解女人。

这大约是因为他遇见的女人多多少少都有些异于常人。

九歌如此,傅软红竟然也是。

她并未在缥缈峰久留,身体稍好了一些,便找到胡绥:“能不能带我下山?”

胡绥吃了一惊:“你说什么?”

傅软红轻轻软软地笑起来:“做什么如此惊讶?我瞧见那幅画,说出那个故事的时候,便已经预备好要下山了呀。”

胡绥一时说不出话来:“但他.....但你……”

傅软红叹了口气:“他心中真正期盼的是什么人,你莫非还瞧不出来?我没有了他,还能找下一个能听懂我琴声的人。既然如此,何必还要拖拖拉拉,不早做个决断?”

胡绥愣了愣。

面前明明仍是那个身娇体软的弱女子,却又好似是个再不是那个人了。

她走得极干脆,同九歌一样,甚至没有来得及做一次告别。


就在她下山的第二天,银雪也下了山。

他说,要去找一找那座传说中的摘星楼。


胡绥很久都没有再见过他。


他想起来九歌说:“他是不会找到的。”

可是世上有什么地方,是永远不会被找到的呢?

他不太相信。

直至有一日,他去了洛阳,想起那个故事和故事里的人,心血来潮,想要去瞧一眼。

他记得那个故事的最后,老仆人带着读书人,去了一座宅子。

宅子据说很破。

老仆人说,此处家宅是我家老爷生前留给你的。


胡绥找了几个月,真的找到了那座宅子。

果然很破。

那人得了宅子后,大概也没有真正在这里住过。

他在院子里兜兜转转,于柜子里翻出几件陈旧的红衣,又在院子里,发现一块拆下来的、已经快要被飞蚁啃完的牌匾。

上头写的是小篆,只能看清中间,是个“星”字。

他拿着这匾,忍不住笑了笑。


那个人自然永远找不到摘星楼。

因为真正的摘星楼,在很多年以前,就已经被送到了他自己手上。

从前她说命星种得时间太长,拔不出来的时候,他还嘲笑过她。

但若那颗星,并不是只种了三四年,而是已有十年,二十年,或者是更长呢?

是在乡学里的时候?

是在京城的时候?

还是在恢复本来面目,第一次真正去见他的时候?

这些大约也不会再有人知道了。



“在这世上,便纵是河流山川,也未见得能亘古不变,还有什么能最长久?”

“是星辰。”

“你的那颗星呢?”

“已被我摘下,寄放在心中。”







评论(55)

热度(170)

  1. 共7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