存旧稿 乱马集01
存个稿,啦啦啦。
01 一捧风尘便饮之
涂地刚到冀州府的那天,细雨蒙蒙。
鞋底翻湿,脸面蒙尘。
一开始,并没有什么人去注意这身材瘦小、举止腼腆的少年。
走在大街上的时候,他总是喜欢低着头,就是和别人走在一起,他也总是习惯一个人走到阴影里去--他就和所有孤僻的、孤身的外乡人一样,无声而无息。
他走进城门的时候,恰逢玉桷山的“双飞燕子”宋明雁、宋晓燕兄妹,策马经过。
马蹄踩起了泥浆,溅到了他的衣服和脸上。
他也不在意,并不伸手去擦,只是抬头看了他们一眼,似乎有些感叹,又有些羡慕。
他看着他们,直到宋晓燕枣红色的衣角,消失在前面巷尾。
那么好的景致,那么美的地方,他还年轻,原本应该和他们一样鲜衣怒马,笑闹无忌—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深灰色的、已经看不出原来颜色的粗麻布,居然笑了笑。
笑容很好看,可是却没有一个人看见。
这天晌午的时候,雨刚刚停,涂地站在最热闹的“采贤居”的门口,正在考虑要不要进去。
跑堂的小二却先看见了他,笑着过来招呼。
这年轻人抬起头来,似乎犹豫了很久,才开口问,“这里住店--要多少钱一晚?”问完了,他自己的脸也有点红。
那小二上上下下看了他几眼,没好气地道,“五十钱的有,三十两的也有,客官你要住哪一种?”
涂地怔了怔,似乎很认真地开始思考这个问题。
那小二口气不善,脸色也早就拉了下来,良久等不到答案,便顺手推了他一把。
涂地似乎一无所觉,踉跄退了半步,半晌,才期期艾艾地道:“啊,那我还是......还是不住了。”
那小二也不理他,自顾去招呼别的客人,嘴里还咕哝着:“叫化子也来寻爷的开心......”
涂地耳力甚好,听得清楚分明,这才觉得有些悻悻。
他匆匆出来,刚拐出了巷子,就被人拦住了。
一抬头,看到的是极沧桑的一张脸,以及很大很大的一个烟斗。
这是个老人,头上戴着个斗笠,全身都裹在蓑笠之中,还有未干透的雨水在往下滴。
涂地怔了怔。
那老人看了看他:“你走了很远的路?”
他点点头。
那老人不说话了,开始抽他的水烟。
他忍不住道,“你怎么知道我走了很远的路?”
“衣服很旧,”那老人从烟雾中看他,带着笑意,“鞋子很新。”
涂地也笑了。
从那老人慧黠的眼神里,他看到了善意:“你为什么拦住我?”
那老人指着他身后的采贤居,道:“你刚才为什么不进去?”
涂地沉默了片刻,道:“我没钱了。”
他说这话的时候,坦然而诚实,并没有觉得不好意思。
“你想不想找个住的地方?”那老人饱经世事的眼中,也露出了些微欣赏之意,“不用钱的那种?”
答案当然是想。
但你没有银子的时候,就是狗窝也只好住了。
涂地是个很实际的人。
所以他马上就答应了。
那老头却不忘提醒他。
“我那地方很危险,”他说,“你一定要想想清楚。”
涂地沉思了半晌,道,“我想清楚了。”
那老头似乎觉得他很有趣:“哦?”
涂地认真地道,“你不知道人不睡觉是会死的吗?”
那老头道:“所以?”
那少年的眼睛,略微眯起一点,眼瞳带些微微的浅褐色,这样笑起来的时候,分外的干净漂亮。
满是尘土的脸,刹时有了生气。
“危险总比死要好,”他认认真真,诚恳万分地道,“所以我跟你去。”
他跟着这老头穿街过巷,绕过了大半个冀州城。
“我姓许,”那老头淡淡地道,“别人都叫我老许,或者许老爹。”
涂地垂着头,半天,才吐出一个字。
“涂。”
“什么?”
“我说我姓涂,”跟在后面的少年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,道,“一败涂地的涂。”
老许倒没追究他姓氏的奇特,随口问道:“你从什么地方来?”
涂地低头跟在他后面,声音有些低弱:“漠北。”
“漠北?那里的风沙,可凶得紧呢。”
少年这才笑了笑:“嗯。”
老许道:“你是一个人走过来的?”
那少年道:“嗯。”
许老爹眯起了眼睛,“走了多久?”
少年想了想,皱起了眉头,喃喃道:“八......还是九.....不记得了......我没有数日子。”
“时间是长了些,”许老爹看了他半晌,“不过你独身一人,八九个月就凭这一双脚能走到这里,已经很不容易了。”
少年沉默地跟在他后面,静静地听着,脚步很慢,也很安静。
许老爹沉默了半晌,才道,“你到冀州来办事?”
那少年道:“嗯。”
此时他们正走到瓦桥巷的尽头。
这条巷子又长又窄,两边的墙居然都是用青砖砌起。
涂地始终落了一步在许老爹的身后,所以并看不清巷子里面的情况。
许老爹又走了几步,身子微微一侧,让开了一个位置。
涂地跟着站定。
身形一凝,微微皱了皱眉。
就在许老爹身子让开的一瞬,他霎时觉得劲风扑面。
巷子里顿时响起了一阵尖利的犬吠之声。
涂地静静站在原地,连眼睛也没多眨一下。
许老爹看了他几眼,微笑道:“你胆子很大。”
涂地依旧低着头,道,“还好。”
那声音略显沉闷。
就在他的鼻尖前几分处,一只巨大的獒犬毛发俱张,嘶声叫吼,獠牙若隐若现,喷出来的热气,阵阵直扑他的面门。
那味道带着血的咸腥,闻之欲呕。
许老爹饶有趣味地看着他。
“你不怕?”
涂地还是没说话,朝他眨了眨眼睛。
许老爹定定注视了他半晌,大笑道:“好小子,我这猫儿养了十年,到现在我自己的伙计看到它都绕着走,你却当真不怕,哈哈。”
涂地愕然道:“猫儿?”
许老爹手按上了那庞然大物的头顶,那张牙舞爪的畜牲,立刻停止了叫声,连眼睛都眯了起来,倒真有几分似温顺的猫儿。
他回头微微一笑,多少有些炫耀之色:“你觉得我这猫儿如何?”
涂地色泽极浅的眼眸之中,略有微笑之意。
他由衷地道,“很好。”
便在此时,那庞大的獒犬低鸣了几声,朝巷中走去。
尽头有一扇红漆大门,哑然而开。
那獒犬却甚是灵活,门不过开了一线,它就已经从门缝中钻了进去。
于是看上去甚是沉重的大门,复又关上。
巷子里再度寂静无声。
涂地忍不住道,“为什么我们不跟上去?”
老爹道,“你若是跟了进去,就再也出不来了。”
涂地吃了一惊,道,“为什么?”
许老爹淡淡地道,“因为这是我的规矩。”
涂地犹豫了片刻,道,“我还是不明白。”
许老爹正色道:“以后你就会明白的,任何人在任何地方要做任何事情,都一定要有规矩--我现在在做的,正是规矩。”
他话音方落,两人左边的青石墙,竟有一整块完全凹陷了下去,露出了小小的一个门来。
那门洞不过几尺余宽,勉强可由一人通过。
涂地恍然道,"原来真正的入口在这里。"
老爹道:"不错。"
"你那猫儿也不是引路的,而是进去叫人扳动机关开门的。"
老爹点头道:"也不错。"
涂地呼出一口长气,道:"我明白了。"
老爹道:"你明白了什么?"
涂地叹了口气,道:"我明白了你的规矩真可怕。"
"你错了。"许老爹眨了眨眼睛,那苍老而遍布皱纹的脸,霎时变得生动起来。
"规矩都是人定出来的,"他慢慢道,"所以可怕的从来都是人,而不是规矩。"
涂地低下头,道,"既然这地方这么隐秘,你不过在街上遇见了我,为什么肯带我进来?"
老爹沉吟了片刻,道:"我看得出你身怀武功。"
涂地道:"难道会武功就可以进去?"
"你会武功,"老爹缓缓道,"但是采贤居的伙计推你的时候,你却没有运劲抵抗,反而差点被他推了出去。"
涂地怔了怔,道:"但.....我若不撤力,只怕他会跌倒。"
"不错不错,"老爹笑得居然有些可爱,"你这样的人,在我眼里,一点都不可怕,我就算留你住个十天八个月,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。"
许老爹究竟是不是个可怕的人?
涂地进去了"老窝"之后,才知道其实老爹一点都不可怕。
老窝就是老爹的窝。
他们穿过一条细长的甬道,推开四五扇有人把守的石门,穿过一个花园,就到了老窝。
涂地一时真有些怔住。
他不能想象那幽暗,深长,狭窄的巷子后面,竟然会是这样一个地方。
他首先看到的是一棵巨大的珊瑚树。
足足有一人多高,颜色瑰丽,炫人眼目。
珊瑚树的旁边是个极大的水池,池边用幼滑的白石堆砌,里面的池水浑黄若浆。
再走近一点,竟飘来了阵阵酒香。
涂地看了半晌,失笑道:"酒池肉林?"
老爹微笑:"只有酒,没有肉,有我的地方,从来都不会有肉。"
涂地道,"为什么?"
"我不喜欢看到割下来的肉,"老爹垂下了眼,淡淡道,"因为我自己的肉也被人割下来过。"
涂地惊讶地看向他。
老爹的神色很平静,就连他的沧桑也是平静的。
这样的人就算有不为人知的苦痛,也一样有一般人不能比拟的坚韧。
"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有这么多的规矩?"他大笑着道,"因为我已经老到没有多余的肉让人来割了。"
涂地勉强笑了笑。
每个人都可能遭受不同的痛苦。
但是有多少人能将这种痛苦,当做一种继续生活下去的动力?
无论如何,能够做到这一点的人,都值得尊敬。
绕过那池子和珊瑚树的后面,是几十丈宽的一个大厅。
大约百余张各式各样的赌桌,分散排布着,几乎每张桌子的前面,都有一个青衣小童,垂首站在那里。
涂地问:“这里是赌坊?"
老爹道:"你自己不会看么?"
涂地干咳了一声,道:"为什么一个客人都没有?"
老爹微笑道:"真正的赌局,都是要到夜晚才开始的。"
他拍了拍手,立刻有人上来,把他身上的蓑衣和斗笠取下。
涂地回头看了看空荡荡的大厅,站得笔直并且哑雀无声的青衣小僮们,有些呆怔:"难道白天这里就空着?"
"能到我这里来的,一定都是真正的赌徒--真正的赌徒懂得赌博所需要的气氛和环境,只有在那种情况下,赌博才是一种至高无上的享受。"老爹笑了笑,道,"而我这里就是给他们这样一种享受--若是白天给那些凡夫俗子进来,岂不是大煞风景?"
"怪不得你有那么多的规矩,"涂地喃喃道,"我以前就听人说过,赌坊是个很麻烦的地方,赌坊越大,麻烦就越多。"
老爹叹了口气,道:“可惜规矩一多,有趣的事情就变少了。"
便在此时,有人悠悠道,"许三爷也会有无趣的时候么?"
02 入喉且兑梅花酒
只听有人悠悠道,“三爷也会有无趣的时候?”
语音轻慢而懒散,尾音带笑。
这声音却似乎来自上面。
涂地慢慢抬头。
房梁上的确有人。
从下面看去,脸面也是模糊的,只一角白色的衣衫垂落下来。
那垂下来的半幅衣角上面,针脚细致,密密麻麻,居然绣满了花儿。
活生生的,艳丽可爱的梅花。
他抬头看了半天,悄悄凑过去问老爹:“这人是谁?”
老爹头也未抬,叹了口气,道:“是我的大衰神。”
房梁上那人哈哈大笑道:“我早就知道你看我不顺眼。”
涂地道:“为什么?”
“因为他开的是赌坊,”房梁上的人笑道,“我的爱好却是赢钱,而且真的赢了不少--运气好的赌徒和赌坊老板,本来就是水火不相容。”
老爹皱了皱眉,道,“你能不能先从上面下来?”
“不能,”那人笑嘻嘻地道,“上面风水好。”
老爹冷笑道,“花简斋,玩笑开够了,就下来吧。”
房梁上那人叹了口气,道,“我知道你心疼这正梁的好木料,你放心,我这人吃得一向不多,绝对不会把你的房梁压垮的,你就先借我睡一会儿,又有什么关系?”
老爹脸色一沉,道,“你真的不下来?”
那人懒洋洋道:“你急什么,晚上等你场子开了,我自然就会下去。”
老爹淡淡道:“好。”
“好”字一出,大厅东西两角,各有一名青衣小僮,自原先的赌桌边冲天而起!
老爹向后退了一步,负起了手。
左边的小僮跃到半空,右手一伸,不知从哪里捞出来一根细长的竹杆,劈手斜刺,堪堪触到了横梁。
涂地从下面往上瞧、只见那花俏得一塌糊涂的衣衫在梁上随着主人的动作不住飘动,煞是好看。
依稀原先梁上那人伸出了一根手指,在那竹杆顶端轻轻一点,摇了一摇,笑道:“好家伙,就是短了点。”
那小僮一击未成,半空中一顿,已落到旁边一根横梁之上,手中竹杆犹未放下,直直便向前送去!
那人显然连手指都未动一下,那竹杆到他面前横梁之前三分之处,又已力尽。
那人叹了口气,道:“还是短了点。”
那小僮不语,只微微一笑,手掌略一侧翻。
风声骤响!
那原本指粗的竹杆前端,猛地弹出一截尖利的铁管来!
那铁管却足有七八寸长!
计算长度,那铁管便等于是直接迎上了那男子的面门!
那人居然哈哈大笑,身子不知怎么一挪,堪堪避开了那铁管,站到了梁柱的另一头去了。
顿时衣衫飞舞。
那些细致漂亮的梅花,便像活了一般,更似乎满室生香起来。
而此时右边那青衣小僮早已落回地上。
那人的脚刚一离开梁柱,右边小僮手里一根银丝飞出,线头似有银芒闪动!
那人头也未低,脚尖一勾,便与那银丝擦过。
右边小僮照样一笑,翻手一扯。
那银芒却并非尖刺,而是弯钩。
那人虽然避开了那一抓,却被那银钩巧劲一扯,顿时将他一只鞋子勾了去。
左边的小僮同时也跳了下来。
两个人一齐向老爹行了个礼,互视一眼,吃吃笑了起来。
那梁上的花某人显然有些呆怔。
从小僮跃起,到两人突袭,到得手跃下,不过眨眼的功夫。
他的功夫反应,已不能不算一流。
却亏得他在这种情况之下,还能站得出了种飘飘若仙的意味来。
常人遇到这种事情,多多少少,都会觉得有些窘迫。
他却丝毫不以为意思,居然还翘起了脚。
一只雪白的袜子,在空中摇来晃去。
涂地忍不住道,“你还不下来?”
那人笑道,“我的袜子好不好看?”
涂地只好道:“可是你有一只鞋在下面。”
那人笑眯眯道:“我还有一只鞋在上面。”
涂地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,半天,挤出了一句,“可是,这总是人家的地方--”
那人似乎是笑了笑,“有道理。”
他用穿着袜子的那只脚,在房梁上轻轻一勾,身子便如大鸢般在空中一转,飘然落地。
他落下来的时候,姿势优雅得就像是一只凤凰。
单脚点地,居然还对涂地挤了挤眼睛。
涂地这才看清他的样子。
他的样子你看了一眼就一定不会忘记。
涂地也从来没有想过,一个喜欢蹲在赌场房梁上睡觉并且还不肯下来的男人,会这么干净,秀气,漂亮。
那小僮看了眼了老爹。
老爹没有反应,看来并没有把鞋子还给他的打算。
他也不急,就用一只脚站在那里。
闲适得好像在自己的马车里看风景。
这么多人看着他,他似乎一点感觉都没有,只是笑眯眯回过头来对涂地道:“你知道我方才为什么不下来?”
涂地真的开始觉得有些头痛了:“为.....为什么?”
那人指了指老爹,正色道:“因为是他叫我下来的。”
涂地呻吟了一声,道:“那你现在怎么又下来了?”
那人道:“自然因为现在是你叫我下来的。”
涂地默默地看着他:“你......你难道本来就不打算呆在上面?”
“当然,”那人摸了摸鼻子,道,“你以为睡在上面真的很舒服?”
他笑了笑,低声又道,“所以你一叫我下来,我就下来了。”
涂地这才真的怔住了。
那人却没再理他,脚尖一点,在那两个小僮面前停下。
那两个孩子年纪不过十二三岁,生得机灵可爱,一个抱着竹竿,一个抱着那人的鞋子,也不慌张,笑眯眯地盯着他看。
那人看了他们半晌,叹了口气,道:“你们知道我是谁么?”
左边的小僮眼睛极大,想也不想,便道,“我们知道,你就是花简斋。”
右边的小僮脸蛋始终红扑扑的,接着道,“你是荆州大侠徐千风的弟子,但是他却把你赶了出来,理由是你不知尊师重道,但老爹说那是因为他打不过你,被你揍了一顿。”
大眼睛的小僮接着道:“你爹是徐豫两省有名的大米商,水陆两路的运输买卖全数掌握在手,但是你从来都不肯回家,江湖上每个月拿了你爹的银子来追你回去的高手,没有壹千,也有八百。”
红脸的小孩嫣然一笑,道:“我们说得对么?”
大眼睛的小孩道:“你服不服气?”
花简斋苦笑了下:“都对,都对,不敢,不敢。”他目光一转,移到那红脸的小孩手中的竹竿,赞叹道:“这小玩意儿好精妙,这叫什么?”
大眼睛的孩子笑道:“这是打狗留一手。”
花简斋回过头,问那红脸的小孩,“你的呢?”
红脸的孩子吃吃笑道:“我这叫偷鬼不偷头。”
那大眼的孩子也笑道:“老爹亲自做出来教我们对付你的,好不好玩?”
花简斋怔了怔,叹了口气,道:“看来这孤魂野狗,我是做定了。”
两个孩子顿时笑作一团。
就连涂地也有点想笑。
老爹重重咳了一声,道,“够了,把鞋子还给他。”
那两个孩子收住了笑声。
红脸的孩子伸手一抛,将那鞋子抛了出去。
花简斋略一伸脚,把鞋子勾了回来,脸上居然也没有丝毫不悦之色,反而饶有趣味地看着那两个孩子。
老爹瞪了他一眼,道:“还不快滚到里面去?”
花简斋叹口气,道:“许老头,何必这么凶?”
老爹冷哼了一声。
花简斋打了个哈欠,目光在他身上一停,又在涂地身上一转,道:“进去就进去。”
甩甩袖子,回头朝里面去。
他走的时候倒干脆得很,说走就走,绝不多留片刻。
那红脸的孩子看他进去,撇了撇嘴,颇有些不服气的样子。
老爹看了他们一眼,淡淡道:“你们是不是觉得自己很了不起?”
大眼的孩子笑道:“那花简斋,哪有老爹你说得那么厉害呀。”
老爹冷笑了一声,道:“你们是不是还觉得自己的布局很精妙,出手很快捷,反应很灵敏,配合很默契?”
那两个孩子怔了怔。
老爹道,“你们真的以为你们勾到了他一双鞋子,就是凭你们自己的本事,自己的实力?”
那两个孩子被说得有些委屈和不解。
大眼睛的孩子噘起了咀,道,“难道不是么?你看他话都不敢多说,就溜进去了。”
“放屁!”老爹冷笑道,“就凭你们,能抢到花简斋的鞋子,简直是笑话!”
两个孩子一齐愣住了。
老爹目光微冷,道,“你们自命灵活机变,消息灵通,可知道河朔一带,出手最狠,配合最默契的是谁?”
红脸的孩子想了想,道,“莫非是关河三盗,戚绝,戚演,戚苏?”
老爹眯起那双深灰色的,狭长而深邃的眼睛,道,“你们可知这三个人已经死了,还都是死在那个灰溜溜进去的花简斋手里的?”
红脸的孩子嘟起了嘴,道,“他有那个本事?”
“他那天虽然喝醉了,但还是把关河三盗都杀了,”老爹语声依旧沉稳而冰冷,道,“只不过大盗戚绝伤了他的右脚,你们抢他鞋子的时候,那钩子恐怕还卡在他小腿的肉里面拿不出来--”他目光淡淡掠过那两个孩子面无人色的脸,冷冷道,“他若是好好的,你们只怕连他的头发都碰不到。”
涂地听得出了神。
他却也没有见过这样的人--明明受了伤,却不去医治,跑到这样稀奇古怪的赌坊来受一个老头和两个小孩的闲气。
这又是为了什么?
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,侧门里进来个青衣的少年,疾步走了过来,低声道,“玉桷山的宋家兄妹到了。”
涂地顿时记起城门口那一方鲜艳的衣裙来,脱口道,“他们也来了?”
他平日里江湖走动的经验虽不多,但也时常听人提起些武林轶事,对这兄妹二人,并不陌生。
这三五十年间,最盛大,最轰动的事体,无疑是先后相隔了十五年的两次剿杀。
这两次剿杀,牵连之广,死伤之重,无一不到令人发指的地步。
在围杀持续的几个月之中,天下稍有名望的世家门派,陆续插足其中。
而这两次影响甚大的剿杀,都由同一人发起。
那便是宋氏兄妹的叔父宋君荣。
而宋明雁,宋晓雁兄妹本身,既是名门之后,又求得名师,拜于玉桷山门下,武功声望,也可算得上是江湖上后起之翘楚。
故而初出江湖如涂地,也能在城门匆匆一瞥,便认出了他们来。
老爹听了,脸色微微一沉。
遍布皱纹的脸上,忽然有了一种奇特的神色。
那绝不是疲倦。
疲倦这样充满破绽的表情,是不会出现在老爹这样老于江湖的谨慎之人的脸上的。
他只是整个人都沉静了下来。
好像是风雨来前,一种稳定如山的站立。
末了,才回过头来。
涂地正站在他的身旁。
他感觉得到这饱经沧桑的老人,目光锐利如鹰隼,在自己身上略微一停,然后那目光,忽然就移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。
他连忙低下头。
莫名地,有些紧张。
今夜一定会有事发生。
伸手到过长的袖子里,就摸到那把小小的刀。
刀脊很薄,很凉。
尾指于刀柄处一扣,那小而轻利的刀,就在袖中,自在地翻转起来。
这是一把仿制品。
他从来过目不忘,八岁的时候第一次看到这刀,就再也不能忘记。
吃饭的时候,睡觉的时候,念书的时候,满心满眼都是那把青色的小刀的影子。
终于有一天,他收拾了自己为数不多的东西,到村口的铁匠那里取了自己按照印象当中的样子定做的小刀,离开了共同生活八年的叔婶。
这只是一件仿制品。
但是那小小的刀身,在他的指尖,在别人看不见的袖子深处,快活翻转的时候,他整个人,整个紧绷着的神经,慢慢的,就松懈了下来。
好像这刀本身,就有魔力一样。
评论(19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