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烈火如歌/雪歌】白袷衣 01-05
白袷衣
01 共淄尘
再遇是雪化后十一年又八个月零六天,于汉水。
她孤舟渡江,吊唁一位故人。
故人姓雷,长于江南,算是少时挚友,七八年无一面一字,亦只有死前,记得托人给她捎了封信。
意思大概是说,我快要死了,你有空就来看看我,没空就算了。
中途遇雨,她停篙靠岸,预备休整一晚,附近并没有什么城镇,她找到个村落,寻了家农户借宿。
到第二日天光,便闻外头孩童朗朗读书声。
她心念一动,循声而来,便见到树荫下长椅上,端然坐着的那人。
晴空万里,先一日的暴雨将盘根错节的老榆树濯得发碧,他容颜未变,穿一件粗布白衣,手中未有书卷,却在讲一首义山诗。
讲至“散关三尺雪,回梦旧鸳机”,便有孩童问:“边关这么冷,这人为什么要一个人去呀?是因为路途遥远,所以他的妻子不能跟去么?”
“不。”他轻声叹息道,“是因为他的妻子早已病故了。”
小孩子们轻轻“啊”了起来。
先前那孩子悄声道:“那这人真有些可怜,啊,她的妻子也好可怜。”
他微微笑道:“倥偬一世,尘土百年,但凡有人记着,便算不得可怜。”
她怔立在当地,朝树下走了两步,又停下。
有孩童先发现了她,叽叽喳喳交头接耳了一会儿,一个小女孩拍手道:“先生你瞧,这人长得真漂亮呀,是不是个女菩萨?”
他抬起头来,也瞧见了她。
这双眼睛,数十年仍未蒙尘,如长天秋水,暗藏光华。
“不是的。”他神色不变,含笑道,“她是我的一个朋友。”
孩童们都兴奋起来,之前提问的那孩子笑道:“先生漂亮,先生的朋友也都这么漂亮。”
他揉了揉那孩子的脑袋,道:“今日散了罢,明日农歇再来。”
小娃娃们一哄而散。
他从长凳上站起来,拍了拍衣上尘土,朝她笑了笑:“许久不见,要进来坐坐么?”
农舍不大,但极整洁、干净。
他浣手烹茶,将小小一方碧玉盏推至她面前,柔声道:“尝尝?”
她有些魂不守舍,端起来喝了一大口,险些被烫着,忙低头捂住嘴,惶惶然想起十数年前,他也尝垂着头带着笑,低声哄着她,教她尝一口这个,尝一口那个。
但那些,竟也已过去这样久了。
她低头闷闷地喝茶,他见她不说话,似乎叹了口气,道:“我醒来有一阵子了,前几年派人给山庄送过封信,你见着了么?”
她轻声道:“我已许多年没有回去过了。”
”哦,是。”他笑道,“我听说你归隐山林,原来是真的跑去荒郊野外了……那日子想必不好过,是不是?”
她抬起头来,瞬也不瞬地盯着他看。
他却恍若未觉,笑问:“如今这是去往何处?”
“雷惊鸿死了。”她轻声道,“我想去悼念他。”
他“哦”了一声,道:“我与他也算相识一场,你去时,替我烧几个纸钱罢——你预备几时走?用午膳么?”
室内馨暖如春,他语声温柔、眼神恬淡,一如往昔。
她却无端端地,觉出一股刺骨的寒意来。
02 少年事
烈庄主低头又抿了口茶。
茶极香。
她心想:若是十年前的我,此刻当如何?
应先会扑入他怀中,痛哭一场,哭罢,约摸会有许多许多问题。
她想问,你为何未死?
她亦想问,这些年去了何处?为何不曾来寻我?
但这些问题,隔了四千多个昼夜,如今竟一个都问不出来了。
最后,她也只好扯动嘴角,强笑道:“怎么?着急赶我走吗?”
“怎么会呢?”他略微一愣,随即笑道,“我看你行色匆匆,又关乎白事,不好开口挽留罢了。”
他顿了顿,接着道:“若不急着行路,那便留一留——可惜此地无琴,不然煮酒听曲,倒也是件美事。”
她问:“你的琴呢?”
他道:“在缥缈峰上。”
两人正说话间,院子里走进来一个少女,十七八岁模样,虽着的是粗布衣衫,却仍瞧得出眉目俊秀,唯神情有些木讷。
他看见了,笑道:“真真,进来。”
少女没说话,将背负的柴木放到墙角堆好,用院中井水净了手,这才慢吞吞走进来,往桌子边一坐,也不客气,拿起他面前的茶,一口喝了。
他低声解释:“这是我的一个小师妹,姓冯名真,同我出来历练的。”
说完,他拍了拍小姑娘的脑袋,轻声道:“真真,这位是烈火山庄的烈庄主,打个招呼好么?”
小姑娘很听话,并着双腿坐在凳子上,乖乖地道:“你好。”
如歌这才觉出这小姑娘的异样来:她的眼睛很大,瞳仁极黑,看人的时候直愣愣的,不论说话动作,都较常人慢一些。
他解释道:”她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,醒来后就不大愿意说话,也不太喜欢生人.......不过她很聪明,旁人说的话,她其实都能听懂,就是不太爱回应罢了。”
她自觉也没什么旁的好说,低声道:“嗯。”
这日中午,三人一起用了饭。
饭是冯真做的,菜式简单,味道也一般。
此时怕就是山珍海味,也味同嚼蜡。
他却像是习以为常,一边吃,一边还有心情同她闲扯几句。
“你那几位师兄还好么?”
她想了想,搁下筷子,轻声道:“我亦有好几年没见过战师兄和姬师兄了,玉师兄.......虽还不能走路视物,但这两年渐渐已能听见一些声音了。”
“有你陪着,自然好得快些。”他似乎也有些唏嘘,隔了一会儿,轻笑道,“我此处还有几副雪莲根,一会儿让真真找出来给你包上,你带回去试试,或者有效。”
她道:“多谢你。”
“哪里。”他笑道,“举手之劳罢了。”
吃完她告辞上路,冯真留下来收拾碗筷。
他送她出来,多走了两步,沿着田埂,莺啭蝉鸣。
四周无人,她嗫嚅着,道:“我其实——”
“什么都不必说。”他柔声打断她,“我都明白。”
她鼻头微微一酸,却到底遗憾自己早已不是什么不经事的小姑娘,不能于此刻纵情哭上一场。
良久,她鼓起勇气,低声道:“我们的婚书……”
“不必忧心这个。”他轻轻道,“我已经烧了。”
她浑身一颤,瞬时觉得手足冰冷。
“我让真真去拿的,你放在梨院卧房的柜子里了,是不是?”他笑道,“她轻功很好,不至被人发现,你且放心。”
他说完叹了口气,道:“那上面虽无日期,却有你我二人的姓名,若为有心人看见,终究不好。”
后来他说了什么,她一个字都没有听见。
那日并没有雨,江面上起了一阵微风,她自旬阳过竹溪,恰望见一轮圆月,仿佛正如某年某月某日,他抬头亦望过的那般形状。
江畔何人初见月,江月何年初照人?
03 鬼行军
此刻万籁俱寂,船行至中流。
烈庄主假寐了小片刻,待再睁开眼来时,仍是明月皎皎。
她侧躺着,眼前除了泛着粼光的江水,还有隔了十几丈远的对岸。
她瞧了一眼,便忍不住又瞧了一眼。
岸边有人。
从这里看过去并不太清楚,但确是有人,不止一个,而是一长串,头尾相衔——远远望去,似一条长蛇。
此处荒郊野外、无灯无火,为何深更半夜,会有这许多人?
她越想越觉得不对,翻身起来,驱船靠岸。
四周一片黑黢黢阴森森,风吹叶动,偏无半点人声。
方才她远远望见的那些人,此刻竟一个都瞧不见了。
她伸手自掌心取了一团火,四处照了照,仍旧不见人,倒是从地上,捡起个物件来。
四四方方,似是竹片削出来的,两头有空,大约原来是穿在什么东西上的。
她满心疑虑,半晌,还是将竹片上的泥土擦干净了,纳入怀中。
第二日重登霹雳堂。
刀冽香一身缟素,见到她时,着实吃了一惊,眼眶微红,轻声道:“你真的来了?你……你已好了么?”
“我也不知道,总是反反复复。”烈庄主轻轻握了握她的手,道,“这回已清醒四十多天了,算是好了吧?”
刀冽香问:“只有你一个?熏衣呢?”
烈庄主沉默了。
刀冽香望着她,良久,也有些明白了:“她……她去了?什么时候去的?”
烈庄主轻声道:“我也不知道,好像就是年前,得了一场风寒,没撑过腊月…….我癔症犯的时候不太记事,都是听人说的。”
刀冽香怔了一会儿,过了许久,才低声道:“他心中一直惦记这个妹子…….当年你们走的时候,他还特意托人找来那对子母螟蛉,送了她一只。”
她垂下头,想要笑一笑,却到底还是落下泪来:“可这千金购得的稀罕物事,头一次传讯,竟是向一个死人,传了一次死讯——足见天恒有定,人事无常。”
烈庄主没有话说,只好轻轻点了点头,问:“他是怎么死的?”
刀冽香没说话,忽然站起来,往后面院子走去。
她脚步坚定,紧握的双拳却在微微颤抖。
烈庄主站起来,静静地跟在后面。
后院是雷惊鸿停灵之处,棺木中的他身着玄色补衣,面色苍白,脖颈处微微鼓涨,似有些异样。
烈庄主刚想说话,刀冽香已经伸手,去掀棺中人的衣襟。
烈庄主完全愣住了。
她看到的,不像一个人的身体,而像是......
一块排骨,被撕开之后,又重新拼起来。
但拼得却不太好。
刀冽香已将眼泪拭干,淡淡道:“我们找到他的时候,他大约有十七块,是我自己拼的,有的地方补不全,只能拿棉花往里塞。”
烈庄主浑身发冷,声音低哑:“是谁杀了他?”
刀冽香抬起头,冷冷道:“杀死他的,并不是人。”
章余小剧场:
刀三:所以烈庄主你这几年到底在哪里?
烈烈:大x朝第二精神病医院.......
04 血蟠龙
院子里挂着白灯笼,刀冽香的声音冷而沉,说话也简洁、有力。
“前一月廿八,庄上来了个人,是个附近的农妇,平日里常卖些蔬果予庄上,算是个熟人。”
“她说,她的儿子不见了。”
“她儿子我们碰巧都认得,是个猎户,姓齐,叫齐雪松。”
“齐雪松不是个普通的猎户,年轻、聪明,武功也高,等闲三四个江湖人都不是他的对手。”
“但他却不见了。”
“此人艺高人胆大,平时里独自上山,十天半个月不回家也是有的,但这次,却已过了整整四十七日。”
她深吸口气,道:“我们找人去查,发现确有蹊跷——齐雪松不是唯一一个不见的。灶头山自六月十八始,共计廿七个人失踪,其中有垂髫小童、有耄耋老人,有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,亦不乏江湖豪强……”
烈庄主听得直皱眉:“有人报官么?”
“走失的有个乡绅的儿子,同本地的县衙一个师爷有些姻亲,故而一早就知会了官府。”刀冽香道,“我们两头查了大半个月,无甚结果,倒是又听来些传言,有几个农户,在灶头山附近,看见了点......东西。”
她抬起头来,轻声问:“你可曾听说过蟠龙骑?”
“赤血蟠龙?”烈庄主愣了愣:“长明王?”
刀冽香道:“正是这位鼎鼎大名的长明王。”
烈庄主茫然道:“但这已是前朝旧事......没有八十年,也亦七十多年了罢?同现在这事有什么干系?”
刀冽香道:“自然有关,你知道长明王是怎么死的么?”
“他是殉国死的。”烈庄主想了想,“城破国亡,他不肯投降,便带着他的三千蟠龙骑,一同放火烧了山.......”她眼睛睁大了,道:“灶......灶头山?”
刀冽香道:“正是在灶头山。坊间一向有传言,那三千蟠龙骑,生前俱是生杀盈百、血性极重的壮年男子,又行的是殉国之道,死后必不得安宁......”
烈庄主摇了摇头:“光凭这点,我还是觉得有些牵强……”
“我又岂是那种疑神疑鬼之人?”刀冽香苦笑了一下,压低声音,叹了口气,“我如此肯定,乃是因为.....因为我也看见了。”
烈庄主心头一跳,道:“看见什么?”
刀冽香一字字道:“鬼行军。”
夜有猛鬼,身着战甲、手擎战戈,不视左右,行军阵,如赶路状。
遇生人则噬。
是为鬼行军。
烈庄主想起自己前一日夜里瞧见的情景,打了个寒颤,不由自主地隔着衣襟,摸了摸昨夜里拣来的那块竹片。
刀冽香却没留意她的异常,接着道:“我隔得远,没瞧清,他跟我说,要缀上去看看。”
她说着低下头,道:“他轻功好,人素来又机灵,遇到这种事情,我多半是听他的。他走时,看我紧张,还同我开玩笑。”
“他说,若他真回不来,就把螟蛉放出去,把他妹子叫回来。他妹子彪悍,站在棺木旁吼一吼,他就是个死人,也要吓得活转来。”
她说到此处,顿了一顿,轻声道:“你瞧,他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,竟是一句玩笑。”
烈庄主垂下了头,良久,才轻声问:“还有什么别的线索么?”
刀三怔怔坐了一会儿,苦笑道:“我现下其实有些乱,同你说说,自觉好了许多…….还有一件事,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与此有关。”
烈庄主道:“哦?”
“我们那晚,本来没有打算上山。”刀三道,“我们去山下一个失踪的农户家查探,因为晚了,就借宿在附近人家,到了晚上,却听见了不大寻常的声响。”
“我们两个都是浅眠的人,起来看了一眼,正瞧见那失踪的农户院子里,有个人影飞掠而出。”
“那身法轻灵迅疾,不似个人,倒像是只鹞子,这人穿着青衣、身量瘦小。”
烈庄主听到此处,也有些明悟了:“你们追上去了?”
“是。”刀三咬了咬牙,“如此深夜,荒郊野外,哪里来这样的高手?我们追得近了,便瞧见那人,竟然是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......任凭我们怎么唤她,她就是不回头,好似完全听不见似的。”
烈庄主听了最后一句,心头微微一跳。
“然后呢?”
她低声问。
刀三惨然道:“哪有什么然后?我们追丢了她,不一会儿,便遇见了那群恶鬼。”
正是暑中。
院子里却无端端的,有些冷。
烈庄主听完,复又握了握她的手。
“虽是守灵,也须多在意自己的身体。明日,我陪你上山去。”
她说完这句,站起身来,望着院里的白灯笼,同棺材里故友可怖的尸体,轻声道:“你放心,万事万物,必有一个结果。”
“这个结果,若老天不肯给你,那我给你。”
05 绮梦生
这一夜烈庄主暂时在客房休歇。
进门的时候,她便觉得额角生痛,心中隐隐有了不大好的感觉,连忙回身落锁,匆匆吹熄了灯。
她躺到榻上,果然下一刻,一双冰凉的手伸过来,抱住了她的腰。
她心头一酸,回过身投入那一样冰凉的怀抱中。
那人抚着她长发,亲了亲她的额头,柔声问:“傻丫头,怎么了?”
她轻声道:“今日,我好像看到你了。”
那人似也有些困惑:“哦,我不是早已死了么?怎么又活了呢?”
“我不知道。”她喃喃道,“我也不敢问。”
他摸了摸她的脸颊:“那我还好么?”
“好得很。”她闭了闭眼睛,“不过见着我,好似一点也不高兴。”
那人低声道:“怎么会呢?”
她轻声道:“你一定是怪我没有去找你,是不是?你还给我……给我送了信,信上写什么了呢?”
他轻轻叹息了一声:“这个问题,我无法回答你。”
她低低“嗯”了一声,隔了一会儿,声音略微带了些笑意:“你今日还是穿一身素白,好像瘦了些,我看到你的时候,你在和一班孩童说话,声音真温柔。”
他道:“我们也说话了么?”
她点点头:“你请我喝了一杯茶,喝茶的时候,我一直偷看你,你一点也没有变,不过不再看着我了.......为什么你一直不看我呢?若你也看着我,就会知道我一直在看着你了,是不是?”
他没说话,将她又抱紧了些。
她将脸颊贴在他胸膛上,喃喃道:“我后来想了想,你活着的时候,我为你做过什么呢?我想了很久,竟然……竟然一件也想不出来。”
“没关系。”他轻声叹息,“你太累了,应当好好歇歇。”
她摇了摇头:“今日我在你的农舍坐了一会儿,心里空荡荡的——这样的房子,我们从前也有过一处,你记得么?”
他道:“自然记得。”
她道:“当年我不肯留下来,今日我想留下来,却是不能了。”她身子缩了缩,轻声道,“你把婚书烧了,我......我替你高兴。”
他轻声道:“为什么呢?”
她蹭了蹭他贴过来的脸,柔声道:“瞧见你活着,为自己活着,我……我很欢喜。”
室内无灯。
她轻声自语,仿若身边真的有人,也仿若那人,真能听见她说的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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