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陈/同徒21
21【算尽与算不尽】
老者松峰略微蹙了蹙眉。
他出身玄应观,为南方教派中一系,本身也是博览书藏的大家,后因几个徒弟在教派争斗中早夭,心灰意冷,这才避居到了靠近红河的肃州。
这“卢远色”所提到的纵横一局,他确有所耳闻。
传言昔年王之策少年时,亦直面过一次“孤军”的窘境。
他与从属部下共计一百廿三人,于岣嵝山中,遭遇当时魔族十大神将之一的连苍梧及其麾下精锐三千人。
迂回缠斗、厮杀惨烈,到了第七日上,王之策身边,共只剩下了八十七人。
但他就利用这七天时间,推演一切,将一切布算妥当,然后用这余下的八十七人,布了一个局。
便是这一局,将连苍梧等三千魔族,永远地留在了岣嵝山苍翠的群峰之中。
松峰犹疑地望着迎风而立的青年。
秋山君若如一座无论何时何地、都仰为观止的高山,那这青年便如一阵拂面的清风,温和而随意。
他可信吗?
王之策用了整整七日,才布出一局纵横棋。
这来自离山、其名尚不显于世的青年,则用了多久?或者说,预备用多久?
但现实不允许他再想太多。
此刻众人也看到了四个黑翼人足下的的光阵,随着黑气的涌动,那位于四方的光阵慢慢扩大,竟有互相靠拢,慢慢凝结成一体之势。
秋山君击散了不知几波攻击,明眼人也能看出,他虽然一时不至于落败,但亦极难轻易脱身。
松峰道长长吁了一口气。
他已着人去通知城中相应人等,但此地地处边陲,要等到真正有力的外援,恐怕也不会是在今夜。
他们至少要撑足四个时辰。
这可能吗?
此时此际,何不作一豪赌?
他一念及此踏前一步,沉声道:“卢道兄,不宜再拖,请吧。”
他于肃城,明里暗里亦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,此刻他已发话,岸边的数十人,无一人出声质疑,竟全部默认了这样的决定。
数十道锐利的目光,顿时落在青年的身上。
那“卢远色”像是毫不在意,掸了掸袍子,忽然朝陈辞招了招手:“你过来。”
好不容易挪出七八步远的陈辞:……
那数十道目光瞬时移到了她身上。
小郡主被盯得心里发毛,委委屈屈,慢吞吞不大情愿地走了回来,瓮声瓮气地道:“干嘛?”
青年笑了笑,没说话,忽然伸手,一把抓住她的臂膀。
陈辞吓得差点把手中刀都掉了,哭丧着脸,小声道:“你们饶了我成不成......”
“当然……”青年挑了挑眉,也压低了声音,“不成。”
陈辞:“啊?”
她后知后觉,这才发现青年伸过来的手十分冰冷,周身软弱,如今大半力道,都要靠到她身上来了。
若不是搭着她的手,这人只怕现在就要掉进河里去了。
她顿时明白了什么叫做五雷轰顶。
你连站都站不好,布什么局!逞什么威风!
纵横你个大头鬼!
她敢怒不敢言,却见这人又伸出另一只手,朝远处招了一招。
下一刻,对面画舫上,一人凌水而来,轻飘飘在跟前落下。
到了近前,更觉此人一身华服流光溢彩,面容如雕如琢,浑似画上人物。
不是问窕窕又是谁?
问窕窕打量了眼陈辞,笑眯眯向青年行了个礼。
“窕窕见过前师傅。”他恭恭敬敬行完礼,又恭恭敬敬地道,“师傅打架,前师傅掠阵,这种阵仗百年难得一遇,我作为徒儿实在手痒,随时预备大干一场——前师傅你说吧,要我做些什么?”
陈辞:……
窝草这是什么错综复杂的关系?
我要不要画个图表看看清楚?
青年倒对这奇奇怪怪的称呼不以为意,简单嘱咐道:“你去,做个甲子棋盘。”
问窕窕愣了愣:“这里?”
青年点头:“就在这河水之上,做不做得到?”
问窕窕低头思索了片刻,笑道:“行。”
青年也没有多问,低下头来,闭上了双眼。
没有人出声,众人看着那之前使出汶水绝学的少年走到了河边,然后……
大喇喇就地一蹲。
这动作粗俗之极,大约也只有市井走卒才做得出来,他做起来却并不显得突兀。
他先是从怀里摸出零零碎碎一大把小玩意儿,从里头挑出几样,在手里掂了掂。
陈辞看得真切,最大的一坨,是一团细线,莹白细软,不知是什么材质。
另外零星的,是一大把形式奇特的银针,大约是随身的暗器。
他把这些东西兜在怀里,施施然站起身,朝身边人道:“劳驾让让。”
等周围空出一大片后,他将那银针与细线一捻,大喝一声,将针掷出!
这一手力道惊人,那细针破空之声,如同长而尖锐的一声凤鸣,竟震得陈辞耳朵微微发痛!
这一针带着细线破空而去,“嗤”的一声入土。
竟是横跨整个江面,直接落到了对岸!
众人看问窕窕的眼光顿时有有了些不同:
此等神力,便遇上兽族也不遑多让。
这位大力士却丝毫不觉得这有何难,他喜滋滋地将这一头的细线也穿在一根银针上,往土里一插。
然后,他大步朝旁边走去,隔了约莫丈余,又如法炮制一遍。
一根根细线,从这一边,延伸至对岸,似一座座的桥。
陈辞数了数,共12根。
这边事完,问窕窕拍了拍手上的尘土,翻身而起,脚尖在其中一根细线上轻轻一点,整个人如鹞子一般,向河面上飘去。
只见他阔袖翻飞,轻灵迅捷,足下在这里一点,那里一点,似只穿花的蝴蝶。
他手中仍握着那卷细线,不时矮身动作,不过须臾,这河面上又其了大变化。
十二根纵向的银丝桥上,又多了十束横向的。
这是个棋盘。
却不是常日里所能见到的那种。
问窕窕做完这一切,重新飘落回青年与陈辞身边,低头又行一礼。
陈辞扶着的青年,此刻才重新睁开双眼。
这一瞬间,漫天星辰,似都黯淡了一些。
他的目中有光,带着温柔的锋芒。
陈辞有些无措。
她觉得这个人真矛盾。
极温和,却极自负。
极其虚弱,却又何等强大。
她听见他低低地咳嗽了一声,然后朝众人深深一揖:“天干位十二,地支位者十,甲子盘已经摆好,请诸位入局。”
众人面面相觑。
甲子盘是什么东西?入局?入什么局?
松峰道人长叹一声,第一个长身而起,飞掠至河面上。
落下时,正立足在纵横交错的一个其中一个点上,稳稳站住。
窕窕见状,无不得意,笑道:“我这可不是一般的丝线,乃是南海鲛人王的鳞甲绞出来的鲛丝,无论来多少人,都绝对踩不垮的。”
两岸其余人也回过神来,略有迟疑,便纷纷掠至湖面上。
一时之间,衣袂翻飞、浮空掠影,竟也十分好看。
就连问窕窕也跳了上去。
陈辞犹豫了一下,还是低声道:“我呢?我要不要也过去?”
青年微笑道:“不,你有重任在身。”
陈辞一颗心顿时被吊了起来,讷讷问:“什.....什么重任?”
青年正色道:“扶好我,别掉河里。”
陈辞:……
青年说完这一句,却也收起了笑容。
他的眼神愈发明亮——他并没有时间去看一眼秋山君,就像今天秋山君从没有低过头一样。
陈辞感觉到青年的呼吸开始变得尤为平缓。
他重新开口。
第一句话,就是一句指令。
“甲子位左三退一,玄应观’规止剑’第三式,清风卸甲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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